夜半子時。
官道上積雪厚達寸許,一輛華貴沉黑的馬車破開如鴉羽般的雪幕,緩緩停在裴家主宅正門前。
馬車車壁上掛著一盞小巧的琉璃風燈,隨著馬車停下微微搖曳,昏黃燭火照出馬車外守著的幾名,幾乎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黑衣侍衛。
“主子,到了。”侍衛山蒼伸手叩了叩馬車車門朝裡道。
“嗯。”風雪如碎玉落地,馬車內男人的聲音更似極巔上融化的冰川雪水,潺潺清潤,卻又隱隱間門透著貴不可言的冷漠。
垂落的竹簾,被一隻冷白修長的手掌緩緩掀開。
風雪中男人一身霜白色圓領寬袍,衣袖層層疊疊猶似仙羽,懷中抱著的女子,被他用大氅裹著,不舍露半絲肌膚在外。
“讓暗衛都散了。”裴硯聲音淡漠。
“是。”山蒼躬身行禮,往身後做了個手勢。
頃刻間門,所有的侍衛都悄無聲息隱在了漆黑無邊的雪夜裡,不見蹤跡。
裴硯抱著林驚枝走在茫茫大雪中,他雙腿修長走得又穩又快,小廝雲暮撐著傘跟在後方,小跑著都不見能追得上。
直到穿過垂花門,進了撫仙閣後,他才慢慢放緩腳步。
走主臥後,裴硯解開大氅,伸手摸了摸林驚枝有些冰涼的手掌心,帶著薄繭的指腹,點了點她睡得紅撲撲的麵頰。
“枝枝,醒醒。”
林驚枝睡得極沉,這一覺並沒有被噩夢驚擾。
裴硯似有無奈,抱著她緩步去了耳房的浴室。
外頭天氣寒涼,一路上雖護得小心,但就怕她不慎沾了風寒,夜裡會身體不適。
裴硯垂眸一件件解了林驚枝身上的衣裳,小心翼翼把她放進木桶,直到身體沾了水後,她才渾身一顫,從冗長的睡夢中醒來。
“裴硯,我這是在哪?”
耳房浴室昏暗,林驚枝睜眼瞬間門,好似被驚了一瞬,嘶啞嗓音透著寒意。
直到她看清是在撫仙閣浴室時,緊繃身體才漸漸放鬆。
對於林驚枝下意識的身體反應,裴硯長眉微蹙,眼中極快的閃過一抹猶疑。
等兩人沐浴出來,暖閣裡的八仙桌上已擺放好吃食。
晚膳是加了冬棗熬得軟爛的粳米粥,一碟子杏仁豆腐和一盤綠油油的雞湯青菜,還有一道三鮮冬筍絲,都是以清淡為主,合著林驚枝喜好的菜色。
孔媽媽恭敬站在一旁:“時辰已晚,老奴想著少夫人身子弱,就怕吃了積食,自作主張吩咐小廚房做了些,清淡好克化的食物。”
裴硯朝孔媽媽極淡地點了下頭,伸手牽過林驚枝的手腕坐下。
屋內安靜,隻剩窗外簌簌風雪聲。
兩人用膳沒多久,外間門傳來仆婦請安的聲音。
不一會兒,裴太夫人身旁貼身伺候的婆子王媽媽隔著屏風朝林驚枝和裴硯請安。
“郎君。”
“少夫人。”
“此值深夜,郎君和少夫人才回府不久,老奴本不該深夜打擾。”
“可在半時辰前,府中暫居的二姑太太歿了,太夫人說雖因秦表姑娘的原因秘不發喪,但好歹母女一場養了二姑太太多年,所以還是得請府中的主子都去萬福堂一趟。”
林驚枝捏著白瓷湯匙的指尖有瞬間門僵冷,和裴硯出府前,她明明記得二姑太太據說那口氣已經用百年山參保下了,興許養個一年半載那傷也能好的。
可她和裴硯出府也不過七八日功夫,這人怎麼會莫名其妙地沒了。
她和裴硯過去得晚,到萬福堂時,花廳裡已經坐了好些人了。
裴太夫人鐘氏和裴父坐在主位上,兩人麵沉如水,不發一言,就連一向話多的二房夫人吳氏,都難得規矩坐著,連眼珠子都不敢隨意亂瞟。
不多時,外間門傳來小丫鬟的聲音:“太夫人,家主,秦表姑娘來了。”
鐘氏拉聳的唇角沉得愈發厲害,冷聲道:“讓她進來。”
秦雲雪一身素白孝服,燒了大半的頭發披在肩上,用一根雪白的緞帶束了發尾,小臉蒼白凍得發青。
“雲雪給外祖母,給舅舅請安。”
“求外祖母不如讓雲雪也隨著母親一同去吧,父親沒了,母親也沒了,日後還有哪處容得下雲雪,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秦雲雪跪在地磚上,單薄的身體瘦脫了形,她說話時肩膀抖得厲害,那聲音斷斷續續,又透著一股楚楚可憐的哭腔。
鐘氏側過臉去不看她,語調卻極為嚴肅問:“你說說,你母親怎麼死的?”
“明明早上丫鬟在宜春院側間門伺候時,郎中瞧著都好好的,怎麼到了晚上煎個藥的工夫,人就沒了。”
秦雲雪縮在袖中的指尖緊緊一攥,她驟然抬首看向主位上坐著的鐘氏。
那高高仰著的脖頸,瞬間門暴露在眾人眼中。
花廳裡燈燭明亮,把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照得清清楚楚。
周氏離得近,清清楚楚瞧見秦雲雪細長脖頸上青紫的淤血和痕跡,她瞳孔深深一縮,不動聲色看了眼丈夫裴寂。
吳氏更是嚇得原地站了起來,口中驚呼:“可憐天見,雲雪丫頭你這是怎麼了?”
林驚枝坐得遠,她聽到吳氏的驚呼聲,下意識朝秦雲雪身上看過去,卻被裴硯薄熱掌心捂了眼。
他聲音淡淡:“莫要瞧。”
“你夜裡都睡不安穩,瞧了夜裡又要夢魘了。”
秦雲雪含淚控訴:“外祖母難不成懷疑母親是雲雪弄死的?”
“昨日雲雪通宵服侍母親,可母親因為身體燒傷疼痛難忍,她便發了狠地使喚雲雪,根本不同意丫鬟近身幫著雲雪一起服侍她。”
“到了今日晚間門,外頭守著的丫鬟去小廚房熬藥,母親見屋中沒人,忽然從床榻上起來,像招了臟東西一樣,口中嚷嚷著要掐死雲雪。”
“雲雪好不容易掙脫尋到下人。”
“可等雲雪回來,不久郎中都來不及叫,母親就沒了。”
鐘氏驚疑不定的目光,落在秦雲雪那細弱得輕輕一折就能斷的脖頸上,蒼白肌膚,那痕跡瞧著尤為明顯。
她眸色沉了沉:“那你母親,好端端地掐死你作何?”
“我聽後來進來的丫鬟稟報,她死前口中一直喊著,讓你閉嘴。”
“難不成,你們母女倆還有事瞞著我?”
坐在主位上的裴寂把手中端著已冷看的茶水,往桌上輕輕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