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天色濃黑如墨。
雨水撲打在窗邊,狂風搖曳,庭院中紫藤花瓣吹落滿地。
裴硯視線從被林驚枝打得微微有些發紅的手背上離開,半張臉沉入陰影,緊繃的下頜骨線條透著淩厲。
“我去沐浴。”裴硯淡淡說了聲,轉身去了耳房。
孔媽媽冒雨提著食盒進來,她見林驚枝站在窗前發愣,半開的窗子有濕冷雨水飄進,落在她額前發絲上,一張巴掌大的小臉,被風吹得有些泛白。
“少夫人。”孔媽媽趕緊放下食盒,關了窗子。
她朝屋外看了眼:“青梅還在外頭跪著,少夫人可是於心不忍?”
“不如讓人把她直接打發出去,也免得在眼前晃悠,驚擾到您。”
林驚枝看了眼窗外,眼底情緒有些沉,嬌紅唇角微抿了一下,她猶豫再三。
最終還是朝孔媽媽道:“算了。”
“她願意跪在那,就讓她跪著吧。”
“那處廊廡多少有點遮擋,這大半夜的打發出去,萬一又著了歹人更不妥。”
不多時,裴硯沐浴出來。
屋裡擱著銀霜炭盆,並不覺得冷。
他隻穿了薄薄的裡衣,清爽的皂香混著鬆香,已經洗去身上那股鐵鏽混著皮革的血腥味。
孔媽媽見裴硯出來,擺好晚膳後,就趕忙退開。
屋中幽靜,顯得庭院外暴雨傾盆,如天穹被劃破一道極深的口子。
裴硯身上還壓著差事,他也不能耽擱久。
在林驚枝身旁的黃花梨木八仙桌前坐下,自個兒取了碗筷,也不用她布菜,就極快吃了起來。
他吃相斯文,速度卻不慢。
林驚枝才喝了小半碗甜湯的功夫,他一大碗冒尖的粳米飯已經下肚。
裴硯擱下碗筷,見林驚枝已經慢慢喝著甜湯,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樣。
比起剛成婚那半年,她似乎瘦了很多,盈盈細腰是一手就能折斷的模樣。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眼中沒了嬌羞,對他疏離淡漠,兩人單獨相處時,她就從未真心實意朝他笑過。
心底忽然漫上一股極度不甘的情緒,裴硯心口發緊,方才咽下去的食物堵在他喉嚨裡,苦澀得厲害。
他還有許多事未做,哪能把心思都花在她身上。
就像他當初娶她,也是權衡利弊後動了惻隱之心,覺得她實在乖巧順從,又沒有厲害的母族護著。所謂的豫章伯府,不過是得了祖上蔭封的沒落世族。
比起日後娶了宮中安排的女子,或者裴家深思熟慮後送到他身旁的女人,裴硯更願娶,因周氏嫉妒而陰差陽錯定下的豫章侯府六姑娘。
近一年相處,裴硯極不願承認,他起了貪念,對她動了心思,他想要她更多。
那種從心底生出的恐怖占有欲,裴硯眸色微變,咬牙忍下這一刻要把她狠狠摟進懷中的衝動。
“你早些休息。”
“我走了。”裴硯站起來,去裡間換了一身衣裳後,就推門出去。
林驚枝坐在桌前,漂亮的桃花眼壓著漠然神色,見裴硯挺拔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暴雨中,終於緩緩呼出一口濁氣。
孔媽媽輕手輕腳進來撤了桌上已經涼透的晚膳,又小心扶著林驚枝去主臥內休息。
翌日,天還未亮,林驚枝就從夢中猛地驚醒。
她捂著撞如雷鼓的心臟,唇瓣失了血色,愣愣盯著帳頂上那繡的祥雲紋花樣的承塵,渾身被冷汗浸濕,手腳冰涼不見一絲溫度。
“少夫人。”
晴山見她醒來,趕忙端了蜜水喂她喝下,又拿了大迎枕頭墊在林驚枝的後腰上,手裡握著的巾帕已經換過好幾輪了。
“我夜裡又夢魘了?”林驚枝喝了蜜水後,看著緩過來不少。
晴山有些憂心道:“郎君離去後不久,奴婢聽得房中有聲音,就進屋看看。”
“不想您又做了噩夢,如何都叫不醒。”
“隻得和孔媽媽輪流守著您,就怕您夜裡會起了高熱,傷及身子。”
夢裡夢到了什麼林驚枝根本就記不清了,她隻覺得心悸得厲害,夢中的畫麵,應該是令她極度難受的。
“什麼時辰了?”林驚枝問晴山。
晴山小聲道:“寅時剛過,若是沒下雨的話,再等會太陽就該出來了。”
“您再睡會兒,奴婢辰時再叫你起身?”
“不必了。”林驚枝搖了搖頭。
“青梅還在外邊跪著?”她忽然抬眸問。
晴山聞言,也有些無奈點頭:“是。”
“一直在廊廡下跪著,夜裡雨大渾身都濕透了,孔媽媽不忍心就拿了一把油紙傘給她,她也不撐,倔強盯著少夫人你主屋的方向。”
林驚枝有些吃驚,雪白指尖描摹著透著溫熱的茶盞邊沿,她垂下眼睫,想了許久。
最終還是對朝晴山吩咐:“你去把青梅的身契找出來給我。”
“告訴她日後就在院中當一掃灑的粗使丫鬟,沒有我的同意,不許踏進屋中半步,她若是抱著彆的什麼心思,倒是就按照附中規矩,犯了大錯打死不論。”
“是。”
晴山出去不久,就帶著渾身濕透的青梅過來。
青梅不敢上前進屋,她就跪在房門外,朝林驚枝行禮。
一張瘦得脫了形的小臉煞白如紙,結結實實朝地上磕了三個響頭:“奴婢,謝少夫人收留。”
林驚枝神色冷漠點了下頭:“帶她下去,收拾乾淨。”
到了下午,孔媽媽行色匆匆進來,略透著嚴肅的臉龐上神色僵冷。
“少夫人,今日外頭送來了好幾份請柬。”
林驚枝疑惑看了孔媽媽一眼,視線落在她雙手托著的請帖上,打頭一張放著的竟然的鐘太後親女,長公主蕭初宜的帖子。
林驚枝猶豫一下,伸手接過帖子。
入手竟然是厚厚一疊,除了蕭初宜外,還有沈家大姑娘沈觀韻的帖子,以及秦家、李家、清河崔家,還夾帶著汴京城中幾個她從來沒有接觸過家族。
上一世的林驚枝,哪有如今這般待遇。
孔媽媽見她皺眉沉思,以為她是疲於應付世家大族之間的關係:“少夫人莫要緊張。”
“這些帖子,除了初宜長公主外,其他人少夫人若不願露麵直接拒絕了就是。”
“不論她們是因為郎君如今大理寺卿的官職,或是裴家長子的身份,想要與少夫人交好,少夫人不必過多理會。”
沈家沈觀韻的帖子,林驚枝自然不會去。
但清河崔家,林驚枝記得裴家大姑娘裴漪珍,也就是裴漪憐的嫡親姐姐。
她嫁的是崔家長孫,而崔家現今的當家主母裴月齋,是裴太夫人鐘氏唯一的嫡親女兒,也就是裴漪珍的嫡親姑母。
林驚上一世並未見過裴月齋,隻聽說這位長姐身子有些不好,出不得遠門。
所以裴太夫人幾次壽宴,她都從未出現。
林驚枝眸中幾種情緒閃過,如玉指尖捏著請帖,眉間緊鎖,片刻後才朝孔媽媽道:“你去回了初宜長公主。”
“三日後賞花宴,我定會到場。”
“至於其他幾家。”
林驚枝抽出崔家的帖子:“你同崔家的管事婆子說聲,崔家的花宴我就不去了,等過些日我得空時再親自上門拜訪,順便幫我同崔家少夫人裴漪珍道聲安好。”
孔媽媽聞言笑著點了點頭:“少夫人這般安排最好。”
“這些府邸若一家家去,難免疏漏得罪了人。”
“不如就去了初宜長公主的賞花宴,等過些日子再去有姻親關聯的崔家拜訪,最妥帖不過。”
“嗯。”林驚枝漫不經心應了聲。
轉眼就到了三日後,初宜長公主賞花宴那日。
清晨,薄霧彌漫。
連下數日的暴雨停歇,空氣裡透著雨後潮潮的泥土芬芳。
馬車已早早地準備妥當,雲暮親自駕車。
孔媽媽扶著林驚枝上了馬車,晴山和綠雲單獨一輛跟在後方。
今日的林驚枝是刻意打扮過的,嬌豔臉龐塗了薄薄的一層脂粉,特地帶了幕籬,單單是提著裙擺上車時,寬大袖擺下不經意間露出的一小截皓腕,修長無瑕乾淨指尖,透著潤白的羊脂玉色。
四周仆婦皆紛紛垂頭,沒人敢私自看上一眼。
初宜長公主雖未嫁人,但因受太後和天子寵愛的緣故,她在三十歲那年得了天恩,天子於宮外賜下公主府邸。
所以蕭初宜常年生活在宮外,每月再抽出部分時間,進宮中陪伴太後鐘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