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睢分明感覺自己緊張得心將跳到喉嚨口,愣是強裝淡靜道:“今已查明你兄長非犧牲於亂匪之手,而是另有他因。”
雖不明白太上為何忽然又提起這個事情,李清賞沉默片刻,道:“是劉國丈麼。”
關於兄長身亡的真正原因,藏藏掖掖許久,主動坦白後反而感覺心裡一顆石頭落地,結束了一直以來不上不下如懸半空的煎熬。
瞞著柴睢的要事,如此輕而易舉少了一件呢。
在李清賞心不在焉時,柴睢伸手幫她指出居學上一處需要改正但被忽略過去的錯誤:“看來你兄長讓你帶上京的東西,你全部看過。”
“不能不看,上京路過於艱難,唯恐東西丟失,故而將內容儘數記背在心。”李清賞看似是在批改居學,實則心裡早已不再平靜,卻也說不上是亂還是不安。
那究竟是怎樣的一路顛沛流離和千辛萬苦呢,柴睢對李清賞不可謂不佩服,大約是那些奉命追捕之人也沒想到,宦官門庭出身的深閨女子,會帶著個蓬頭稚子以乞討之法來汴京,所以那些人才沒能成功抓到李家姑侄。
一次成功逃脫可以說是巧合,兩次三次更多次便是實力,李清賞這女子,絕非如他人所見般傻傻憨憨心大如盆。
而今她願意坦率承認,代表著她們之間那條鴻溝並非不可跨越。
至於為何會生出愛慕之心呢,柴睢笑道:“多年來,我見過形形色色的人,他們或謀略超群,或智計無雙,或精於籌算,或才冠天下,飽讀詩書者更是不計其數,卻然沒見過你這樣的。”
真正的大智若愚。
“起開始我以為對你是相處日久逐漸了解的憐憫,但誠然,我在外頭見到有趣之事時,第一個想到的分享之人甚至不是與我情誼篤厚的隨之或阿照,而是你李夫子。”
柴睢繼續語慢聲低說話,聲音在初春夜裡聽起來溫柔而繾綣:“我們都是女子,有些話不好宣之於口,而今卻也是再度放到明麵上攤開來說,能說出來已是非常勇敢,糾結與難做決定皆屬於正常情況,以後日子還長,我們可以慢慢來。”
幾句話聽罷,直教李清賞眼眶發脹,忙用笑來掩飾:“你做的矩鎮紙很好用。”
這算甚麼回答?
柴睢卻聽得懂,好整以暇歪頭看李清賞:“隻有矩鎮紙好用?”
“謝謝你。”李清賞半低著頭笑起來,笑得淚眼漸朦朧。
“這個胳膊以前其實也摔傷過,”李清賞示意一下骨裂的左手小臂,右手手背擦眼裡淚濕,用語調輕快笑眯眯道:“十三那年,有天給兄長牽馬,馬出馬廄後猛然往前跑起來,我被帶倒在地,嚇得忘記鬆開韁繩,被它拖著跑出去一段距離,摔傷了左胳膊和兩隻手,父親罵了我。”
——“怎生這樣笨,連匹馬都牽不住?!”父親罵她。
——“為何不撒手,死牽著韁繩它就不跑了?蠢丫頭,以後馬再跑你當立刻撒手。”兄長斥她。
斥罵過後,父親扔了幾兩碎銀給她要她自己去包紮,彼時大嫂不在家,兄長給守備軍告假半日,帶她去醫館處理。
因被馬拖行,她兩隻手尤其掌根全被地上碎石子擦破,右手虎口劃了個深口子,碎石子和塵土混在傷口中,血肉模糊,右小臂下多處擦傷,左胳膊乾脆被扽脫臼,麵對突然跑動的高頭大馬,當時十三歲的細皮嫩肉小丫頭,被拖行如此已算輕傷中的輕傷。
脫臼的胳膊被老郎中捏複位,手上傷口被清洗包紮,回去後她休息了半日,隔天早上去街口買了早飯回來,起早要去衙門當差的父親雖甚都沒說,但卻是黑著臉離開,父親不喜歡吃外麵所賣飯菜。
兄長去當差前,讓她自己拿碎錢去街上買早飯和午飯吃,並且叮囑她記得按時煮藥吃藥。
十三歲的李清賞害怕極了父親黑著臉不滿的樣子,於是顧不得手上新傷,照舊做好晚飯等父兄回家。
果然,父親忙碌整日後回到家,看見家裡熱飯熱菜已做好,適才對女兒矜持地點了下頭表示滿意,兄長雖也心疼她受傷,卻是對她討好父親之舉未有任何反對。
他們兄妹都知道,隻有父親高興,李清賞才能過得舒坦些,來日父親為女兒挑選夫家時,也會因女兒賢惠孝順而更有底氣些。
那些年無論是摔傷還是崴腳,亦或傷風臥病,家裡洗衣做飯漿洗縫補都是她在做,兄長曾主張買兩個仆婢回家,父親為樹立他為官為人的形象而極力拒絕。
正是因為家裡缺不得乾活的人,李清賞及笄後想推遲幾年嫁人的請求才會被父親同意。
可是這回摔傷胳膊,柴睢無論在梁園與否,對她的照顧儘皆安排得妥帖,甚至還有很多細微之處,譬如盥洗室裡的牙粉蓋子隻虛蓋,臉盆架子上多出條橫木方便她單手擰洗臉巾,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可這些事又被套著冠冕堂皇、讓人不敢多想的理由,“和光讓我照顧你”。
“既然覺著我好,”柴睢掏出手帕遞過來,“那你方便幫我聽聽這幾件事不?”
聽罷李清賞的傾訴,柴睢沒有裝模作樣站在成·人角度為過往那些傷害的出現找理由,也沒站在李清賞平輩人角度去寬慰她,太上既不會在李清賞麵前扮演憐憫者的角色,也沒有讓李清賞在說出多年介懷和委屈後感到自卑或尷尬。
李清賞感覺心裡滿當當,接過手帕擦淚,鼻音輕輕:“你也委屈麼,說來我給你聽聽。”
“是這麼個事,”柴睢把凳往後一撤,騰出空間來架起二郎腿,“與我禪位有關,望你聽了能下局外人角度給我點建議。”
“你說。”其實李清賞好奇太上禪位之事已久,鹹亨八年禪位,謎一般的起因經過和結果,恐怕將來正史裡所書亦未必是真相。
柴睢開始試圖把自己鮮為人知的一麵,放到李清賞麵前。
鹹亨八年春末,雨盛,湖州轄下王召府彝鄉中曲山發生山石滑落,引發山中官礦駮神銅礦坍塌,官府上報朝廷死傷失蹤共計十一人,且此十一人乃因違抗停工令溜進礦村致使喪命。
王召府衙將調查成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