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聲,她問得輕,輕到話音顫抖。
太上中·毒後,梁園所有人反應過於真實,滌塵合璧短暫的六神無主,隨之和舒照的措手不及,梁園高調而又高度警備的戒嚴,與年前李清賞摔傷胳膊後有人摸進梁園意欲行刺,被梁園順水推舟謊稱太上遇刺之情況截然不同。
是以,李清賞從未懷疑過柴睢中·毒的真實性,以至於冷汗不知不覺爬滿她冰涼而麻木的全身。
外麵響起低且無奈的軟軟笑聲,柴睢推推門,從門縫塞進個玉牌,放慢語速掩飾著說話時的虛弱無力:“這是蟠螭令,見令如我親臨,你拿著,對於不得不把你暫時禁在這裡,我要再和你說聲抱歉,有些事此時暫沒法細說,但我很快就能把你接回去……清賞?”
蟠螭令玉牌伸進門縫,裡麵人始終沒接,柴睢有些忐忑,輕輕喚出屋裡人名字。
當“清賞”兩個字被太上用軟糯的調子慢慢念出來時,二十餘年來平平無奇的名,好像露出了它原本鮮活有溫度的模樣。
屋門後,李清賞撐著膝蓋緩慢站起身,臉上淚痕已乾,她便這麼信了柴睢:“蟠螭令就不必了,我昨個白天時聽學庠守門老叔說,管天下漕運的劉畢阮被朝廷奪職罷官了。”
原因是禦下不嚴放任走·私。
守門老叔的獨子兩年前死於漕運事,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逼死他兒子的人伏法,而能使如日中天的劉國丈之子劉畢沅栽坑,想來太上梁王功不可沒。
“不過是朝堂裡一些紛爭,你勿要多想,”柴睢順著門縫把玉牌放到地上,知李清賞信了自己,心口提著的那股勁一鬆,說話更低更慢,“三日後我接你回,保重。”
身體情況實在不允許她在此多做逗留,隻能放下玉牌,允了鄭芮芳令暗衛抬軟轎過來接她離開。
很快,外頭沒了窸窣聲,夜重歸靜,李清賞借月光看著門口地上那方落在塵土裡、泛著冷柔光的蟠螭令,腦子裡恍恍然蹦出一句詩來: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1】
·
翌日早,梁園自前街之界起戒嚴依舊,暫時主持梁園大局的謝隨之,在前院廂房偏廳招待首位被允許進入梁園的朝臣,內閣華蓋殿大學士劉文襄。
“老朽帶了霍家人來,不知可需要他們為殿下問問病情?”兩鬢灰白的中年男人坐在交椅裡,分明清瘦,臉上皺紋卻一重深摞一重疊,嘴角冷硬地往下撇著,苦大仇深模樣。
大學士半點不慈眉和目,不僅看起來不像是個會與人行善的好人,若是他與注重保養的國丈劉庭湊站在一起,人們無不會憑借“相由心生”之說,誇厚耳大垂的劉庭湊是個福澤深厚之人,懷疑尖嘴猴腮的劉文襄是奸詐卑鄙的佞臣。
霍家乃柴周杏林第一,自大望初年女大醫官霍如晦卸任太醫院院首,至今為止,百年醫門的霍家尚不曾再有後人憑醫術吃朝廷半口飯,能請動霍家人出山,可見內閣對太上遇刺事何等在意。
太上遇刺險死還生,比上回“刺客近身”要嚴重千萬倍,外頭亂成一鍋粥,內閣能不在意麼,謝隨之不動聲色拱手拾個禮,微笑回道:“多謝大學士和內閣諸公好意,然殿下好不容易安睡過去,確實不便打擾。”
太上梁王身體底子好,誠如謝隨之所言能連軸轉幾個晝夜不帶打迷糊,然此番永州蛇·毒更不吃素,首輪診治就放了太上不少血。
更彆提昨夜從四衛所回到井葵小院臥房,柴睢又吐兩回,吃下去的藥全部吐出來,險被肖桭那老頭給罵哭,現下好不容易施了針睡著,才不允任何人過去打擾。
“謝嗣爵信不過劉某。”劉文襄說話語氣硬,語氣一硬就顯得人很衝。
昔日皇後劉儷吾因作風奢靡而被這位大學士說哭過,劉文襄還納悶兒皇後為啥哭呢,皇帝便在大殿上把他好一通罵,罵完就給他派了些既難且苦、外人看來還撈不到油水的破差事乾——總督軍武器械打造事宜。
軍武器械打造這種差事,稍有不慎便是腦袋掉地,抄家沒籍。
謝隨之快三十歲,曆過伐薪燒炭南山中的微末沉浮,也見過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大世麵,進入過穀底亦登上過巔峰,真正練就了一身軟硬不吃。
麵對劉文襄的橫硬,她微微笑著,溫柔大方道:“大學士此言差矣,今情況特殊,某非不信大學士,而是誰也不信。”
這話直白得反把劉文襄噎住,稍頓,他嘴角又撇下去些,硬聲道:“去歲至今,殿下歸京不過四月有餘,已遭賊人暗算兩回,此事著實不能輕易作罷了,和首輔意問,嗣爵要否轉案大理寺?”
柴門之內無家事,他們一群柴姓之人再怎麼爭來鬥去,最後還是得秉公落在朝臣手中處理。
謝隨之心想,阿睢大約已經注定要情場失意幾分了,官場再不得意豈不是有些慘?於是乎定國公嗣爵微笑問:“事發至今已有兩日,梁園探查可謂進展艱難,倘梁園拱手,大學士打算讓有司如何處理?”
劉文襄道:“需嗣爵先告訴老朽,殿下所遇究竟何害?”
自二月初二深夜舒照調動上禦衛戒嚴梁園及方圓數裡,一眾梁園臣士奉“太上皇帝之寶”連夜出動探查遇刺案,短短兩日內,汴京巡防營積極響應,城外三大營應命配合,京衛戍營連動,皇帝嚇得連夜調數倍禁衛軍護衛皇宮大內,這劍拔弩張局麵誰看了不怕?
最可笑的是,外麵鬨得雞飛狗跳,冷靜下來後眾人竟發現誰也不知太上究竟遇何刺,不知太上目前情況究竟如何。
太上雖倒下,然有謝隨之舒愚隱一文一武坐鎮,梁園戒備森嚴隻進不出,連隻灰雀兒都沒法從梁園上空飛過。
劉文襄必想問個清楚。
“殿下中了毒,”謝隨之神色不變,臉上依舊是恰到好處的得體微笑,嘴裡話卻一句比一句叫人心肝顫膽兒突,“我們殿下究竟得罪下誰呢,是門閥世家還是當道權貴,亦或說她禪九鼎不足平當年萬民憤,這江山社稷仍舊是想要我王以命酬?”
劉文襄登時冷汗唰然,腳底升起陣陣寒意。
宦海沉浮多年者,誰人沒點真本事在身上,劉文襄深知自己處在和首輔之下該如何自保於象舞朝,麵對謝隨之言語衝擊,他冷硬語氣分毫未變:“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三法之司定會還殿下以公道!”
“你在梁園提‘公道’?”謝隨之聞此言一時臉色稍變,不由語氣加重。
“公道”兩個字,可真叫人笑話。
劉文襄眼裡不緊不慢閃過抹懊惱,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心直口快說了不該說的話,梁園這幾年來受的委屈有幾何他們內閣比誰都清楚,在梁園說“公道”二字,實在是罪過,端看謝隨之反應,可知梁園在意當初之事並非作假。
麵對劉文襄的沉默,謝隨之垂下眼睛看自己左手捏右手心,口風鬆緊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