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來不及正經用飯,滌塵合璧發揮她們曾經在大內皇城學來的本事,領著五六人圍著李清賞姑侄梳妝打扮,李清賞壓在心底裡的緊張更被勾起來些。
一位事中庭的圓臉小女官端著褐粉給李清賞上麵妝,忍不住把梳妝台旁邊的首飾盒看了又看,好奇問:“娘子打哪裡得的這個首飾盒?外頭各家鋪子皆不曾見過此般花圖,好生漂亮!”
上完麵妝便要上唇脂,沒經曆過這般場麵的李清賞正緊張地往嘴裡塞東西吃,聞言抿嘴笑了笑,不好意思答話。
還好合璧言語熱鬨,給李清賞擺弄著頭上裝飾,接住話笑腔佯嗔道:“瞎了你眼睛,這是誰的手藝你瞧不出來?”
圓臉小女官再回過頭細細找看了幾下,“呀!”地歎笑出聲:“怪我怪我,瞎了眼,不過是在前麵待了兩個年頭,竟連這都沒認出來!”
繼而轉頭對李清賞歎:“李娘子這首飾盒可不就是獨一無二麼,外頭找不見一樣的才對著哩。”
李清賞臉上無法做出其他表情,眼睛裡依舊浮出微笑回應人家,須臾,低聲轉問合璧:“盒子不會是柴睢做的罷?”
她懷疑過,但沒深究過。
“問的都是新鮮,”說曹操曹操到,早起有事出去的柴睢恰好回來,站在臥屋門口哼哼道:“你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屋裡婢眾無不抿嘴偷笑。
麵對太上三不五時的嘴毒討打,李清賞即便有些羞,也隻能表示習慣就好,眼風掃見外屋也進來好幾人,手裡似乎端著衣物,她問:“你也要出門?”
柴睢已開始更換衣物,調子軟糯道:“今日九邊調防歸來的將領入宮拜天子,朝廷要為他們開太平宴,國之大事,在祭與戎,我再怎麼不招人待見,這種場合也得過去露個麵。”
李清賞反應很快:“連你都要挪窩出席,那帝後不得雙雙在場?則西苑宴那邊……”
外屋響起柴睢的咯咯笑,因在動來動去穿衣,她帶了笑腔的說話聲聽起來有些不穩:“外臣不奉內廷令,這是接觸朝臣最好的機會,內廷不會放過,至於宴請英烈遺屬,不過是走走過場,你去之後,吃的開心才是正經道理。”
西苑宴是皇後迫不得已的沽名釣譽之舉,隻有蒙在鼓裡的受邀臣屬不知真相,自接到邀請懿旨起,更對君父國母之恩滿懷感激。
他們感激朝廷天家沒忘他們血親之人的舍生忘死,而九邊將士聞知朝廷如此善待英烈遺孤親屬,則會更加滿腔熱血激蕩,篤定“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之信念。【2】
李清賞沒再說話,好像自蒙學時期起,在學庠和家庭雙重教諭下接受的那些忠君愛國之教諭,日積月累終於在她心裡長成牢不可破的堡壘後,而今被柴睢拿個小榔頭輕輕一敲,哢嚓,堡壘及根部往上裂出了條長長縫隙。
她把那些細小的異樣感用力捂在心底。
整整折騰整個時辰後,快要不會走路的李清賞緩步輕邁地從臥屋出來,站在架前閒翻書的太上放下了手中古籍,滿臉笑意準備開口。
“你彆說話——”被李清賞心虛著搶先一步打斷,誠然,被她自己掐滅在嘴邊的後半句是毫無疑問的“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大約是這身珠光寶氣環佩叮當的行頭有甚麼神奇力量,向來大喇喇的小娘子伸手製止時不由自主地捏起蘭花指,努力儼肅地反把柴睢打量,那神情瞧著似乎還比較滿意:“我以為正式場合你會著金冠鳳袍。”
未料到太上所著乃蟠螭雲紋交領朱袍,戴金色翼善冠,與上元節前夕皇帝篌來梁園所著製式頗為相似。
柴睢看過來的目光帶著毫不遮掩的欣賞,笑吟吟道:“鳳是聖太上圖騰,皇後繡袍上亦不可逾製用鳳。”
她在心裡讚著李清賞,是好看的,橘色寶相花琵琶袖織金交領上衣,下配藍色纏枝四季花織金裙,妝容完全壓得住戴的這副頭麵,金飾珠寶模樣造型並不誇張,放到爭奇鬥豔的女眷宴上不會過於出尖。
李清賞開口欲言,話到嘴邊臨時改了說法,略顯羞赧道:“彆再看我了,仔細遲到,昊兒呢?”
“他已外麵等著了。”屋裡還有其他人在,柴睢點點頭移開視線,對等候在門外的暗衛長鄭芮芳道了句:“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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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邊將領隔兩年一換防,今日邊將歸朝拜天子事不算小,如火如荼推進的大選亦要暫置一日。
群臣卯初至宮門候,彼時天光尚未亮,數不儘的朱紫烏沙和蟒袍玉帶圍在緊閉的三洞宮門下竊竊交談,香燈熒熒,照出千人千麵。
候至卯時三刻,遠處早市包子鋪的頭屜包子冒著騰騰熱氣出鍋時,皇城裡三響鞭聲破開濃稠夜色與宵冷,宮門起鑰,文武入中。
皇帝升駕進黎泰殿後,要和文武一起聽調防回來的九邊將帥進行簡短的呈報,聽聽大家這幾年來在邊軍做了甚麼事,立了甚麼功勞,同時皇帝要對人家進行封賞,或加官晉爵、或恩賜財帛。
當然,有將領做錯事實在要挨叼的,那也是往後推一日再私下處理,照常是內閣下發道鈞令,上麵加著兵部、吏部等有司大印,把犯過大錯之人該怎麼罰怎麼罰。
此舉並非完全因為朝廷仁慈顧及犯錯之人的麵子,之所以不公開處其過,主要原因是今日皇帝要與文武同去武相祠進香火,事關重大,不可叫任何不利情況打攪。
昔日武相在世時,柴周將帥無論年紀與官階,出征或歸來皆會去見見武相,後來武相星隕,將帥出返自發拜武相祠,至象舞年啟,皇帝為表敬順正統,主動向內閣提出建議,使將領歸京時,皇帝率文武拜告武相祠。
待拜罷武相祠,便是回宮在太平殿升太平宴。
蒼穹之下,金烏高升,黎泰殿內,朝會正行。
眼看諸將帥述職將畢,麵西而坐在班列之首的內閣首輔和光,不動聲色看了斜對麵陛階旁候立的麵容俊秀的華服太監——司禮監秉筆大太監封寶。
“敵以三五之編襲擾我部,我部本和平為上之念不欲追究,卻使敵得寸進尺,屢屢進犯,本部毅然於五月決定反擊……”
熊遠軍前軍大將正站在中央,慷慨激昂地描述自己去年如何率兵解決與孤竹國的邊境摩擦,七尺漢子中氣十足嗓門洪亮,說話抑揚頓挫,金階上皇帝卻聽得昏昏欲睡,大殿中文武聽得興致缺缺,封寶不動聲色朝偏僻處擺了擺手。
候在暗處聽命的小宮人悄無聲息出大殿往外傳消息,不多時,小宮人帶來回應,封寶聽後雙手疊放在身前,右手食指在左手手背上兩下一拍有規律地敲了敲。
和光會意,麵色不改,心中微焦——太上鑾駕仍然未到。
待殿上將領述職罷領到封賞,皇帝便該擺駕武相祠,諸邊將跟著出宮前,會要求見見舊主太上皇王,今歲太上在京,無論如何不能不見。
象舞二年夏,部分邊將因平亂事調動回京,麵聖後提出拜問太上安,聞知太上繼閉門不出許久後又獨自出門遠遊,一幫武將不由分說堵了內閣。
“和公不是諾過我們,保證殿下禪位後在汴京富貴安穩嗎?此刻殿下人呢?!”祁東軍腰杆最粗,質問底氣最硬。
“西南雖遠,不是耳目閉塞,元年諫事還沒得個交代,我們回來一看,格老子哩,殿下不見咯,彆個官拉稀擺帶也就算嘍,首輔公是不是得給我等一個說法!”開山軍就跟柴睢親娘舅般,看不得孩子受半點委屈。
“殿下好說話,但絕非誰都能欺負她嗷,要是誰成心不想讓殿下好過,俺鴻蒙爺們兒頭一個饒不了他!”鴻蒙軍因著鬱孤城的關係,對柴睢這個人的偏愛半點不摻假。
各軍將領在內閣門口爭吵不休,鬨得兵部尚書親自來訓斥這幫武夫,邊軍將領此舉給舊主撐直了腰杆子,同時也給舊主惹足了麻煩事,經那之後,皇帝對太上日益提防,甚至去冬年底才從平亂上騰出手,回過頭便立馬抄沒了謝家鄣台。
鄣台屬歸謝定國,定國嗣爵忠太上,抄沒鄣台之舉,可以理解為皇帝笑眯眯著輪圓了胳膊一巴掌摑在太上臉上。
和光逐漸了解當今皇帝目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