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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發展果如三總角在書房吊窗前所預料,五月中旬,宋王柴莊懋薨逝,消息傳到汴京朝堂,皇帝先是安排宋王治喪事宜,而後擇定王爵繼承人。
也就是這個時候,在朝臣對此表示唏噓歎惋的風平浪靜下,禮部如常擬訂尊先宋王為“皇伯考”,皇帝篌駁回禮部之請,哭著以孝之名提出要尊先宋王為“皇考”,態度堅定,可謂寸步不讓。
一石激起千層浪,文武為此在黎泰殿同皇帝爭吵不休,甚至開了大周國第三次大禮議,此期間,可憐先宋王靈柩一直被停放在宋王府。
柴周皇朝首次大禮議,是在成皇帝從其侄惠皇帝手中接取大位時,彼時滿朝惠帝文武寧死不認成皇帝,並且大放厥詞,把成皇帝罵成竊國之賊,成皇帝惱怒下大開殺戒,甚至誅人連帶學生共十族。
皇帝殺瘋了,硬臣也基本死完了,而後雙方尷尬在原地,群臣想降又覺得下不來台,皇帝想停止殺戮又覺得朝令夕改有損威嚴,於是乎,為皇帝與大臣雙方有個台階下,禮部在柴氏宗府牽頭下舉辦了首次大禮議,論叔取侄之九鼎是否合禮,天下人皆可來辯。
再舉行大禮議,是在二十幾年前仁宗皇帝崩殂之後,時國無東宮儲君,以趙長源林祝禺為首的策華集團官員,欲尊先帝遺命推公主聘為帝,女子問鼎周史從未有之,反對派朝臣以及天下儒生沸反盈天發起變動,被林祝禺聯合謝重佛、於冉冉、鬱孤城等內外將領合力壓住。
幾位封地大王已假借奔喪之名陳兵汴都城外,與鬱孤城率領的三大營對峙,趙長源不欲血染大明街,故而在黎泰殿與反對派大臣儒生進行大禮議,仁宗皇帝靈前辯禮法,半月為期,趙長源等官員憑三寸不爛之舌殺得反對派“屍骸遍地”。
前兩次大禮議分彆以成皇帝名正言順繼承大統,以及聖太上光明正大登問九鼎為告終,柴周帝國巨大而精密的運行機構並未出現混亂崩塌,皇權取勝的結局早已注定,第三次大禮議結果不會太出人意料。
朝堂上漏出隻言片語消息,轉頭就能在老百姓口中掀起巨大風浪,關於大禮議,坊間傳得沸沸揚揚。
童山長到布教司去聽議回去,回來後轉達上麵要求,禁止學生們議論此事,違者以妄議之罪論處。
這日下差回到梁園,破天荒見柴睢在臥房收拾衣物,李清賞問:“你要出發去宋地麼?”
“啊?”站在桌前疊衣服的柴睢疑惑扭頭,“我去宋地做甚麼?”
整日講課下來累得不行,李清賞把自己扔進羅漢塌裡癱著,望著屋頂精美的雕畫妝飾道:“不是說先宋王靈柩還停放在宋王府麼,新前公主與駙馬已回宋奔喪,你現在收拾行李,不是去宋地扶棺?”
親自動手收整春裝的柴睢繼續疊衣服,平靜地搖了下頭,反問:“你是不是對我有甚麼誤解?”
“誤解甚麼?”李清賞抬起頭,看見柴睢依舊站在小臥房中間的小桌子前,不緊不慢疊衣服。
柴睢伸出兩根手指朝這邊晃了晃:“普天之下,我隻為兩人扶棺,一是我相父,二是多年之後為趙閣老。”
至於其他人,哪怕其能勞皇帝篌親自扶棺下葬,也萬千排不上在太上麵前撈資格。
“那二位是挽大廈於將傾的人物,功勞簿等身高,你扶棺理所當然,”李清賞重新躺平,突發奇想問:“和首輔百年之後也沒這個資格麼?”
說著又補充道:“聽說大禮議結束後,和首輔會被罷官,首輔在尊皇考之事上啟用封駁,三否聖意,和首輔走了條死路。”
柴睢嘴角勾起:“可以,還知道封駁權。”
李清賞哼哼:“小瞧誰呢,雖我還不太明白封駁權究竟代表甚麼,但我知道上個封駁皇帝的人,是大望文相趙公長源。”
內閣對皇帝擁有封駁權【1】,那是內閣與皇權較量的最後一個殺手鐧,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
“你說得不錯,”柴睢對李清賞知道這些事略感意外,“內閣成立至今年五月之前,封駁權隻使用過一回。”
便是林祝禺身歿後,女帝柴聘要禪位,內閣不同意,首輔趙長源使用了封駁權,皇帝沒能立馬禪位。
但事情到最後,帝聘還是成功禪位給東宮睢,從此隱居北山不問紅塵紛擾,首輔趙長源也在幫新帝順利登基並穩住天下後,自覺辭掉首輔之職,徹底退出了大周官場。
柴周邦交國及附屬國聞訊紛紛來書,對文相致仕表示遺憾。怎能不可惜呢,此等擎天架海之才,幾百年才出這一位。
趙長源在朝地位尊崇,絕無人敢因她挑戰皇權而跳到明麵上表示任何看法,連新登基的鹹亨帝亦對她亦步亦趨,可她還是在行使過封駁權後,為維護天子威嚴而自覺地離開了朝堂。
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亦是皇帝之天下,內閣固然可以在必要時候牽製否決皇權,但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聽罷柴睢對封駁權的解釋,李清賞撐著胳膊坐起身,問:“雖然趙閣老致仕是件非常遺憾的事,但若是事後和首輔像趙閣老般急流勇退,那他能否避開命喪皇權之手?”
柴睢正在疊件下裙,轉頭看過來一眼,沒說話,但那清澈而平靜的眼神已經表達得足夠清楚。
——不是所有帝王都能做到如鹹亨皇帝般視九鼎如平常,不懼自己威嚴不容褻瀆的皇權受到挑戰;亦並非所有臣子都能如趙長源般,做權臣做到連皇帝亦希望他大權在握。
柴睢疊放好最後一件青色直裰,手按在整齊的衣物上側過身來,在李清賞短暫的沉默中輕聲道:
“當年趙相致仕後,我曾收到過不止一封奏書,要求以目無天子之過追究趙閣老,還有更誇張的要求清查趙相之妻吳夫人,甚至列舉了吳夫人許多罪狀,他們覺得有必要對趙相問罪抄家,其中建議最狠毒的那幾份奏書,出自趙相門生之手。”
人性之複雜,從非一言或一事能夠表達。而趙長源之所以能夠以權臣身份致仕後安然至今,五成因為聖太上和太上兩人在這裡站著,至於另外五成原因,則是因為趙長源之妻吳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