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上煙火》全本免費閱讀 []
汴京夏季裡天況多變,晴空萬裡和暴雨傾盆之變不過在半盞茶之間,是日夜,內外悶熱,乃風雨欲來之兆。
“戒指找回來了?”李清賞坐在乾淨竹涼席上,歪脖問掀簾進來的人。
柴睢手端漆盤點了下頭,把捏在另個手裡的戒指遞過來,同時側對李清賞坐在了床旁凳櫃前。
李清賞伸出手,柴睢給她把戒指戴上,轉過去繼續搗鼓漆盤裡放的瓶瓶罐罐。
李清賞看看重新戴到手上可謂失而複得的戒指,又看向沉默著調配藥膏的人,這人大多數時候嘴裡沒話,有話時話也不多,聽舒督總說,阿睢性格肖似故去的相父林敦郡王。
可天妒英才,林敦郡王的結局至今讓許多人無法釋懷。
有些事情總是讓人思及悲傷,李清賞摩挲著戒指,故意把語調放輕快:“我發現滌塵她們尋常時用的托盤是普通托盤,每次你端時便都端的是漆盤,聽人說漆之一物甚貴,百裡千刀才得一兩。”
漆器本來就是貴族才會用,李清賞在慶城時,也隻在知府母親的壽宴上見過件精美的漆器,一杯棬用百人力,一屏風就萬人功,漆難見,太上這裡漆器多不勝數。
“庫房裡似有件漆繪屏風,鮮豔亮麗,你抽空去看看,倘喜歡,回頭讓滌塵帶人搬過來屋裡。”柴睢動作熟稔地調配藥膏,用帶圓頭的金色細杆挑子均勻攪拌敞口小瓷盒裡的幾樣膏藥。
在不緊不慢的攪拌下,各種顏色的膏狀物逐漸融合,變成淡淡銀灰色。
柴睢轉過來,頭也不抬低聲道:“褲腿挽到膝蓋上,擦藥。”
李清賞依言慢慢卷褲腿,方才沐浴時看見膝蓋和小腿正麵磕出一片片淤青,此刻稍微一動就疼得她發顫。
褲腿挽上去,燭光下的肌膚白皙細膩,泛著玉脂般光色,愈發顯得那幾處淤青猙獰可怖。
如此對比存在視覺衝突,柴睢眼神變了變,那瞬間,她殺了劉畢阮的心都有。
李清賞不知對麵人心裡在想甚麼,隻見她低頭用挑子挑了藥膏,極輕極輕抹在淤青上,再換用指腹將它一點點塗抹均勻,藥膏觸感涼涼,柴睢指尖在這悶熱夏夜裡竟也是涼涼的。
“哎,”李清賞看著柴睢低垂如條黑線的眼睫,忽好奇問:“都察院司中官員以權謀私,與人勾結抓了無辜的我,叫我遭遇半日牢獄之災,你說都察院官爺會否因此給我點補償?不能讓我平白坐一下午大獄叭。”
柴睢停下擦膏藥,掀起眼皮看她:“好像是有補償,想要?”
“為何不要!”李清賞眼睛一亮,捉住柴睢另隻手頗為激動,“多少多少,他們能補償多少?”
柴睢:“二十板子要不要?”
笑容無情地凝固在姑娘燦爛而滿是期望的臉上,須臾,她一指頭戳在柴睢臉頰,冷酷道:“重枷壓得我整個後背疼,擦完藥你再給我按按後背,還有脖子。”
柴睢不服,指腹輕抹了下李清賞膝蓋上的淤青,在後者“嗷!”的一聲哀嚎中笑出聲:“缺錢?”
被指腹抹淤青那下並不疼,李清賞嗷一嗓子後,看著近在眼前的揶揄笑容,她心裡強行壓著的由下大獄導致的恐懼、慌張、不安與無措等情緒,故而一股腦翻湧上來。
她就這麼看著柴睢,須臾,癟癟嘴一下撲進後者懷裡,放肆地放出哭腔:“你不準捉弄我,我都快被嚇死了的!”
二人對膝而坐,柴睢一隻手上沾有藥膏,舉著沒動,另隻手將李清賞攬住,在她後背上拍了拍:“春波把經過都告訴我了,你表現得很好,春波還給芮芳滌塵她們誇你呢。”
“她誇我做甚麼,她誇我甚麼?”李清賞臉埋進柴睢側頸,邊哭邊問。
直到這時候,直到真真實實摟住柴睢這個人,李清賞才感覺自己那顆吊在半空不上不下的心穩穩落回腔子裡,這一遭大獄走,她不是不怕,而是極怕。
春波誇甚麼啊,柴睢用側臉碰了碰李清賞的黑發。
春波說話喜歡誇張,平時誇人更隻能聽信五分,方才李清賞沐浴未出來時,頂著半頭濕發的春波光明正大在水廊下,手舞足蹈和眾人分享此番往都察院大獄走一遭的經曆。
“……李娘子可勇了,真的,三司公差來拿人,她被一群帶刀執杖大漢圍上來時,我整個人都打怵了,她愣是眼都不帶眨!”
路過的柴睢聽見那些話,笑得嘴快咧到耳朵根,心說我們家李娘子那可是帶著侄兒單刀赴會上汴京的人物,後有追兵前有堵截的情況都不知遇見過幾多回,下個區區都察院獄何足掛齒。
自豪地笑罷,柴睢轉身來到緊閉的浴室門前,尚帶著笑意的眼底微微濕起來,她知道,她家李娘子當時定然是怕的。
李清賞是那樣一個怕疼又怕死的人呀。
怕是本能,是與生俱來,沒人會不怕。
十四歲的春波頭次執行任務時殺了人,躲屋裡哭兩個晝夜;十六歲的隨之在微服時殺了個刺客,接連夢魘十九日;十七歲的阿照殺死個劫路匪,手抖一個月;便是昔年的柴睢,手染人命後亦是怕得不敢觀神像。
血肉之軀,誰都會怕,縱使可以把“怕”強行隱藏,可入夜時的眼淚,無人處的顫抖,噩夢中的掙紮,絕望中的恐懼,卻無時無刻不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斷之不絕。
側頸上薄薄的衣領漸濕,柴睢搓了手把人抱更緊,耳語輕慰:“咱們已經到家,不怕,不怕了。”
“我知道,我不怕,”李清賞嗚嗚咽咽著,身體輕輕顫抖,聲音含混不清,說話自相矛盾,“我就是想告訴你,其實還是會害怕啊,非常後怕,柴睢,柴睢,你說當時萬一他們直接把我殺死在大獄裡怎麼辦,我甚至來不及再見你一麵,來不及再看一眼昊兒,越想越害怕嗚……”
她放聲哭起來,哭聲裡除去害怕,似乎還有其他。
外麵有甚麼東西急促且密集地砸下來,於哭聲中側耳聽,是落雨。
落雨打在院裡芭蕉樹上,聲響陣陣,據說雨打芭蕉時可將心思低低訴與愛人知,大抵雨攜了風來,風吹雨打,芭蕉嘩啦時簷下鐵馬亦錚錚。
屋裡悶熱並未及時消退,柴睢身上又是汗又是淚,卻也不敢亂動,任由李清賞趴在懷裡哭。
她就這麼安靜坐著,聽風聲,聽雨聲,聽耳邊哭聲,太上皇王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曾經視為麻煩的人牽住喜怒哀樂。
這真是件,令人不敢置信的事。
未幾,滌塵頂著哭聲在門口露了露臉,打手勢詢問是否要打開門窗撤走冰鑒,大雨瓢潑罷的夜裡天溫會轉涼,若是貪一時之涼快,過後恐會身體不適。
柴睢自然無有不允。
待李清賞哭得差不多時,門窗大開的屋裡悶熱早已散去,雨意被風捎進來,抽噎中的她鼻音濃重嘀咕:“怎麼有些冷。”
“那你去床榻上躺著罷,”柴睢平靜道:“我去打點水來,順便再換身乾淨衣物,你眼淚鼻涕全蹭我身上了。”
李清賞不信,起身朝床榻去時指了下地上她擦涕淚用過的軟紙,底氣不足狡辯了句:“我有自己擦眼淚鼻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