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禦駕中有三位青壯上禦衛策馬先朝坐落在村舍中的驛站去,隨後又兩位府詹事模樣打扮的中年女子和男子縱馬朝驛站去與驛站官吏對接。
柴睢往外掃一眼,隨手放下車簾:“我隻見過一個做到‘先憂而憂,後樂而樂’的人,那便是趙閣老,連我相父都說自己不如趙閣老,你麼,更實在不用強迫自己去學那些所謂聖賢之道,你是血肉之軀,七情六欲在身,做不到許多事才是正常。”
若做到,無人可知其中有多少血淚與得失。
李清賞沒出聲,在光線昏暗下來的車廂裡靜靜看柴睢,做賊心虛,她聽來這幾句勸慰之言,隻覺暗含警告。
“瞅甚麼?”隔竹簾往外麵驛站門看去的人轉頭看她一眼,拉了她手,淡淡道:“要在此休息一宿,明日天亮再上山。”
“你說過了,我知道,因為要下雨了嘛。”李清賞不敢與柴睢對視,眼睛往彆處瞟,含糊應著。
話音甫落,外麵已起山呼之聲,太上亮明身份所到之處,人海山呼不過是尋常。
太上往來北山並不頻繁,每下榻北山驛,用度行儀照一品大員例即可,見過皇帝簿鹵的李清賞已對太上簡約的儀仗習以為常,隻是今次這北山驛站裡,接待官身者不止梁園一家。
整個驛站東邊屋舍全部清空,上禦衛內外把守巡邏,梁園自行搭棚起灶做飯食,風雨轉眼至,二層靜舍中,柴睢免了青年男子叩拜之禮。
“上次見麵,還是我回到汴京次日,”柴睢探身關上雙扇窗,轉回來拾起被風吹掉在地的薄書冊,“也是這般個傍晚,不過是大雪漫天,你告訴我,刀子插了進去。”
免禮起身的青年含蓄一笑,眉目舉止間頗帶幾分趙長源年輕時的風雅姿態,指指自己腰間牙牌:“不是麼?”
短短數月,以下三階翰林小官之身一躍而成正四品正職官員,擢拔速度之快無不令人咂舌。
柴睢失笑,卷著書隔空點過來一下:“卷李清賞進來做甚麼呢。”
太上眉目間未見絲毫不滿,實則聖心分明不願李清賞牽扯其中。
“殿下憑何覺得繞得開她?”這位長相氣質與趙長源有些相似的青年,正是而今最得皇帝柴篌重用的謝知方。
他與柴睢說話不需刻意守君臣禮,甚至不像在柴篌麵前那般察言觀色與上位勾心鬥角,攤開手道:“殿下非要放棄唾手可得之真相,轉而去另想他法,您也親眼見了,今上要的是把所有知其舊秘者趕儘殺絕,劉畢阮膽敢勾結三司公差下李清賞於大獄,暗中乃受皇帝之意,我不讓貴夫人將計就計拖延時間,又該如何引劉氏去咬他主人?”
一大段話裡前貶後……後半段也不算讚揚,隻是某幾個詞讓太上聽著順耳,遂虛心接納了謝知方的批評。
太上隻是覺得有些絕望,兩眼放空望著屋頂道:“你確實好計謀,等回頭李清賞發現她藏著掖著唯恐暴露的事,我其實早已清楚來龍去脈,她不得直接把我埋進花圃裡去。”
“真埋土裡也是您該受的,”謝知方從腰間算袋裡掏出一把密信和謄抄紙,整整齊齊遞過來,“想來您已收到隨之送回來的,關於宋王府的最新消息,太敬皇帝陵有人進去過,太敬皇帝生前的病,也終於查出端倪。”
“太敬皇帝”是柴篌追封宋王的尊號簡稱。
柴睢接過一遝紙翻看,謝知方低沉悅耳的說話聲混雜在窗外的飄搖風雨中,不緊不慢繼續響在屋裡:“今上在查您和他身邊太監馬寶楠的身世。”
此事他未敢讓其他任何人知,多個人知多份風險,故隻能趁此機會親自來見太上。
“誰?”柴睢愕然抬頭,“你說他在查誰?”
謝知方閉閉眼點了下頭,老神在在的模樣與他堂妹謝隨之可謂如出一轍:“大體情況寫在最後那份密報上,您且過目,此事做得極為隱秘,隨之那邊沒有發現屬於正常,臣也是追蹤三年才有尺寸線索。”
他用食指和拇指比出極短一截距離,笑腔隱約而不失正經:“人家秘密查了三年之久,隻差這麼一點點,待人家證據鏈哢嚓合閉,您就從太上之尊轉眼淪為階下囚嘍。”
“謝卿,”柴睢手裡拿著那遝紙,抽出最後一張先瀏覽,強調了句,“麵聖需謹敬。”
在外頭裝模作樣辛苦,太上還能不準他打趣兩句?謝知方儒雅,笑也不會笑得大聲:“倘仁賀皇後在天有靈,知自己當年親自去宋地接來的孩子,被彆有用心者如此汙蔑,她老人家該有多難過。”
仁賀皇後是仁宗皇帝繼妻,聖太上柴聘生母,太上柴睢的老祖母。
當年聖太上繼位,仁賀皇後在宗親裡千挑萬選方選出柴睢過繼,在柴睢到大內第三年,仁賀皇後便於睡夢中與仁宗團圓去也。
那幾年時間裡,倘非有林祝禺帶著小阿睢陪伴在帝聘身邊,不知帝聘如何才能從失親之痛中熬出來。
“嘖,”看罷密報,柴睢佩服道:“這辦法不錯,倘坐實,可兵不血刃將諸軍收攏,所謂‘鹹亨勢力’勢必土崩瓦解。”
隻是可惜,柴篌找錯人了。
謝知方嘴角勾起抹類似於譏諷的淺笑,語氣仍舊溫文爾雅,話語卻足夠有力量:“倘如此輕易收攏九邊及諸衛軍歸一人權,則大望至鹹亨二十餘年革改算甚麼?林敦郡王等人嘔心瀝血建立的新天下算甚麼,製衡皇權的內閣又算甚麼?”
“新九軍效忠的並非是皇權,而是大周國與大周百姓,”謝知方惋惜搖頭,“可惜那位至今不明白這點,他和那些階級餘孽走得很近,甚至想要重新培養起昔日的門閥世家,譬如,”
他指著自己:“博懷謝氏,以及青田趙氏。”
謝知方身上流淌的血,屬於仁宗朝鼎鼎有名的謝趙兩大世家,可惜後來幾大世家裡出了幾個所謂“孽障”,不惜被逐出家門剔除家譜也要力行革改,打散了門閥世家把持或主導下的皇權政治。
奈何思想不易改變,舊潮隱有複辟跡象。
大可見,新門閥日日站在黎泰殿上高呼“造福百姓”,內閣政令頒布出來真需要他們去做實事為百姓謀取福祉時,他們又會拿著斷章取義的聖人言論和不符當下朝局的祖宗規矩,跳起腳來拚命反對。
倘林敦郡王還在,那幫宵小鼠輩早已人頭落地。這般感歎謝知方隻在心裡想了想,他評價道:“如此倒行逆施之舉,必然自毀其功業。”
“這些事,我已知,就不參與了,”柴睢粗略看罷手中密信及謄抄,還給謝知方,“雖算不上是兔死狐悲,但我這身份畢竟也挺尷尬,你們大刀闊斧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