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著大宗伯在這裡推諉扯皮,柴篌心中微焦,認為大宗此舉是不想坐實自己當年失職,遂委婉安慰了老人家幾句,最後道:“朕還是覺得此事不可聲張,既大宗伯調查不方便,朕可讓辛衛所的人給您打個下手。”
辛衛所又是甚麼上不得台麵的貓狗,大宗伯更看不上眼,委婉拒絕了,欲繼續東拉西扯,甚巧,馬寶楠乾兒佟嘉樂縮手縮腳進來,在他乾爹耳邊耳語了幾句。
馬寶楠轉至皇帝身邊低聲稟:“華蓋殿劉大學士來了,遞了急牌。”
“他這個時候來做甚,”柴篌本就皺起的眉頭更擰緊幾分,視線在朱季讀和柴睢間走一圈,他表情看起來還是因為不想讓官員知道宣汨殿內這一切。
他此時最不想見的人裡正包括劉文襄,實可惡那老東西遞了急牌。
依例,內閣之臣遞急牌便是有不得了的迫切事需天子裁定,皇帝無論如何當見之,且大宗伯及一眾宗親在場,他柴篌想以後也沒法賴掉劉文襄曾在此時來過宣汨殿,遂壓著不耐煩虛弱擺手道:“請劉閣老進來。”
吩咐既出,大宗伯微不可查鬆了口氣,殊不知老人家所有細微反應,皆被對麵人悄悄看在眼中。
且說劉文襄是正兒八經在朝實權正官,非馬寶楠朱季讀之輩,宗親們跪地堵著路,柴睢抬了手起之入坐,鐵青著臉的劉文襄得以趨步進前。
至前向皇帝和太上分彆拜,劉文襄此刻豈會不明白,舒愚隱率上禦衛列隊宮門外和眼前境況息息相關,可他愣是賣了個糊塗裝作不知,稟道:“通政司新收宋王飛馬報,太敬陵遭掘,部分骸骨被盜走不見。”
“甚麼?!”劉儷吾倒是最先驚詫出聲,殿內緊著再度嘩然。
劉文襄嘴裡那句“臣特來請皇帝示下”被淹沒在喧議中,柴周政權穩固,竟有人敢冒誅九族之罪掘盜皇家陵墓?!
“安靜。”柴篌在失控的鬨哄哄聲中虛弱地壓壓手,結果沒人搭理,底下照舊議論紛紛。
彼時換作大宗伯抱著手一副事不關己模樣,她老人家對麵,李清賞算是看到了真正的熱鬨,前腳有人來與太上皇王滴血認親,後腳柴篌他親爹被掘陵的消息就送進來,她不信裡麵沒有關聯。
李清賞趁所有人不注意,把捏在手裡的牙牌悄悄還給站在水晶碗旁看熱鬨的柴睢,又趁柴睢側身回頭之機,她看清楚了這家夥清澈眼眸裡隱藏的一抹戲謔。
李清賞心中了然。
便在此混亂之際,馬寶楠乾兒子佟嘉樂再次著急忙慌進殿給他乾爹稟報來甚麼,馬寶楠即刻轉告知給柴篌,柴篌一怒之下摔了劉儷吾端在手裡的茶盞。
盞中有水,摔碎在月亮門正中間的高腳茶幾下,水珠和碎瓷片飛濺起來,柴睢躲避著往後退,正好擋在李清賞側前方,隔斷了柴篌夫婦與李清賞之間的空間,不知是無意之舉還是故意而為。
茶盞碎裂,殿裡瞬間安靜下來,柴篌蒼白麵容浮上幾分怒意:“諸位想說甚麼,且逐個表與朕聽,莫要七嘴八舌,不然朕聽不清楚。”
不讓說時嘰嘰喳喳,讓說了一個個屁都不敢放,宗親們再度集體伏跪下去,對皇權表示惶恐恭順。
此般境況讓柴睢熟悉得惡心,心說過去幾年了,這幫人還是三板斧老一套,沒丁點改新,可想而知,柴篌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登大位幾個春秋過得絕不會舒心。
然也,這算是柴睢對柴篌最卑劣惡毒的懲罰。
殿內安靜下來,劉文襄穿筋透骨的目光已把朱季讀打量個遍,這廂再給柴篌拾禮道:“臣請皇帝示下。”
親爹陵被挖,柴篌痛心疾首,已然要哭出來,紅著眼眶問:“既是太敬皇陵出事,宋王來書裡可有相關探查稟報?”
劉文襄把手中折報往上遞:“折報中有詳陳,隻是牽扯到宮裡人,臣不敢擅自決斷,不巧首輔告病假不在,臣隻能來請皇帝示。”
“牽扯到誰?”柴篌疑惑中從馬寶楠手中接過宋王折報。
劉文襄並未回答皇帝,不多時,皇帝看罷宋王折報,氣得兩手發抖。
“馬寶楠,”柴篌合上折報,幾乎是咬牙切齒,“宋王折報中說,他抓到掘皇陵者,拷問後,竟供出指使之人叫佟嘉樂,據說在大內當差,此人你可認識?”
柴睢和大宗伯及眾宗親中或許有人不認識佟嘉樂是何方神聖,卻然也有人認識這位名不見經傳的深宮小宮人,彼時認識佟嘉樂的人心下頓時驚若擂鼓,生怕佟嘉樂攤上的事會牽扯到自己。
馬寶楠嚇得跌跪在地,錯愕片刻顫抖道:“佟嘉樂乃分管各殿茶水點心的小奴婢,年前才被調到奴婢手底下當差,此刻正在殿外侍奉。”
還行,不僅沒急著撇清關係,甚至隱晦地把總攬內廷諸司的稟筆太監封寶牽扯了進來,這個辛衛所督公沒白當,能耐大有長進。
柴篌咬牙,正欲言,被劉文襄直眉楞眼截斷:“既然如此,可將人傳進來問問,宋王一並將所抓掘皇陵者送來了,當庭對質也是可以。”
柴篌登時感覺一個頭兩個大,好想國丈劉庭湊在此幫他,可惜那老東西借口避嫌龍津府罷工事,告病假回家去了,內閣大小事宜現悉數落在二把手劉文襄手中,故凡事牽扯前廷公卿,柴篌每每隻覺好生掣肘。
皇帝眼睛漸漸濕潤,束手無措地看向大宗伯,不巧大宗伯正在眼觀鼻鼻觀心,他再看向太上皇王,太上皇王正盯著那隻滴血驗親的水晶碗若有所思。
“女兄!”皇帝當著宗親和公卿的麵忽然哇一聲哭出來,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皇考陵被破壞,這可該如何是好!”
皇帝嗷的一嗓子哭嚎把柴睢嚇個猛激靈,李清賞跟著也被柴睢的反應唬不輕,以為這家夥真被嚇到。
不料緊接著,柴睢裳角一提原地跪下,嚇得在場所有人跟著撲通撲通跪了個儘,不僅李清賞亦沒能幸免,更可憐大宗伯那把老骨頭今日裡是接二連三硬往地上磕。
此起彼伏的撲通聲光是聽著就讓人覺著膝蓋疼,跪完後殿內須臾間靜針落可聞,現場最置身事外的李清賞膽子大,暗暗抬起眼睛看柴睢。
此般意外之下,眾人尚未反應過來,先給柴睢跪下的柴篌詫異開了口,帶著哭腔,話裡話外聽著像是在怪太上胡攪蠻纏:“女兄這是何意?”
柴睢學不來柴篌那般裝著無辜轉嫁責任,更無眼淚可掉,心裡把生平所有委屈事想個遍也愣沒能擠出點哭腔,隻好頹然朝滴血的水晶碗一抬手:“此事尚未解決,誰人陵墓被掘誰人屍身被盜,該是與孤毫無關係,皇帝乃一國之君,你不拿主意要來問孤,倘出事,也誰來承擔後果,孤麼?”
話語露骨,是半點麵子不肯留了,柴篌被說得麵頰一熱,頹然跌坐在地,把拉著他的劉儷吾也帶跌。
皇帝不說話,抽噎著低聲哭起來,像是被皇王給欺負了。
堂堂皇帝,跟哪個上不得台麵的東西學這般撒潑耍賴?對比看來柴睢耍無賴都耍得那樣有水準,劉文襄和大宗伯不忍直視雙雙彆過臉。
大宗伯更是煩燥地抬起手來要去撓頭,抬到一半想起今日戴冠,搔不得煩,手又無奈落回去。
沒人理會柴篌的天子垂淚,隻有劉儷吾在旁更誇張地梨花帶雨,邊掉淚邊勸皇帝,末了衝外麵道:“劉次輔你說句公道話罷,你勸勸公家呀!”
劉文襄頂看不慣這位粗鄙淺薄不配母儀天下的皇後,愛搭不理哼了一聲,跪著給皇帝拾個禮:“皇帝節哀,還要仰仗您主持大局,大理寺卿王冼扭押犯案賊人在外,不知皇帝可要問詢之?”
劉儷吾一下子噎住,她本想讓劉文襄勸皇帝節哀,及時給皇帝個台階下,孰料這老東西開口就催皇帝辦事,真真是絲毫不考慮彆人感受!
“傳首輔入宮,”柴篌涕淚橫流著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