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逐字逐句瀏覽的劉加榮,仔細看完書信內容,劉畢阮猛然把手中七八張信紙,用力團在手中,他拔高聲音,怒意和詫異、不相信,以及動搖不安等諸多情緒,轟然上湧,衝得他眼眶泛紅。
他站起來,質問父親:“柴篌為何要如此?他沒有理由,我們是他坐大殿最忠誠的擁躉,他為何要如此陷害劉家!我們父子,是為誰承擔了駮銅礦的意外,是為誰承擔了百年的身後罵名?他難道就不怕我們揭發他,讓他身敗名裂,遭萬世唾罵?!”
“是謝知方,肯定是謝知方,是他在中間挑撥離間,謝知方是梁園的人,他是梁園安插在皇帝身邊的細作,爹您莫要中了那廝的離間計!”劉畢阮揮舞著兩隻手,絞儘腦汁為密信內容辯解。
其實,他也說不明白,自己為何想總想為柴篌開脫,不知從何時起,他和柴篌的榮辱,似乎綁定在了一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果密信內容為真,那他和柴篌之間,就不再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而變成了以他父子身家性命之損,換皇帝柴篌百代萬世之榮的關係。
皇帝步步算計,步步沒給劉家留活路,他已準備好揭發皇後私德有損,從而製造輿論,逼迫廢後,從而借機再把劉家在朝地位往上抬高。
出頭椽子先爛,屆時,劉家勢頭過盛,有的是人願意跳出來,替皇帝收拾劉家。
劉畢阮不想承認自己的失敗,當年,父親並不看好柴篌,是他設計嫁女弟與柴篌,是他絞儘腦汁,做出許多利好之事,才勉強說服父親支持柴篌。
一路來,他追隨柴篌那樣久。
從貧瘠偏僻的蒼涼宋地,到物阜民豐的天城汴京;從買不起匹祁東汗血馬的囊中羞澀,到坐擁萬方財富的天下第一;從名不見經傳的宋王公子,再到君臨天下的九五至尊……
這一路,來他對柴篌赤膽忠心,死心塌地,間或為完成柴篌之命,不惜違背父意,可柴篌卻要在背後捅他刀子,要把他往死了捅,捅得所有舊日人證物證灰飛煙滅,捅得象舞帝未來一片光明盛大。
憑甚麼!
劉庭湊豈會不知兒子在想甚麼,他笑了下,非是聽了甚麼笑話的笑,是被氣笑:“我們誰也沒想到,皇帝心計竟如此之深,怪不得,當初太上與和光內閣,要定下那麼個,看起來文不成武不就的家夥,來汴京當繼人,卻原來,是我們目光短淺,全都被皇帝給騙了。”
國丈似乎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尤其歎氣時候,板直的後背終於顯出佝僂:“還是要承認鹹亨帝不凡,要承認和光內閣眼光毒辣,雖然和光因耿介輸了官位,但這一局,我們確實輸了。”
劉加榮對父兄之言滿頭霧水,和皇帝姐夫有關的大部分事情,他都不太清楚,但他知女兄在大內的事,便也明白,此時,皇帝是誠心誠意要毀他們劉家。
能分清敵友,這便足夠。
“兄長,梁園佐臣謝隨之,早已給我們送來證據,證明是皇帝指使辛衛,掘太敬皇帝陵盜的骨骸。”劉加榮說出來的話,像燒紅的鐵針,無情戳在他長兄翻騰的胸腔裡。
他兄長的心肝脾肺腎,被燎燒得滋啦響,燒得血肉片片模糊,他卻還沒有住口:“皇帝大費周章這樣做,不過是為造假,證明太上皇王,非柴家血脈。”
若是如此,屆時所有被柴篌懷疑是鹹亨舊勢力的公卿文武,以及世家勳貴,就再沒了支持梁園的理由,否則,那些人便屬於十惡之謀反,罪不赦。
接二連三的事實,讓劉畢阮備受打擊,臉上血色儘失。
趁此之時,劉加榮眼底謀光迅閃,補充道:“我在軍裡時,聽那些負責處理戰後屍體的人說過,骨燒成灰,溶於某種水液,則無論誰人血液滴入,皆可與那骨灰的血親之血相融,大望年,朝廷對英烈撫恤甚厚,有人冒充英烈遺屬,軍裡便使用如此之法辨彆真偽,這般看來,找人冒充太上生父,並非不可實施。”
說著,他看向父親,半垂眼眸低聲道:“梁園有否騙我們,其實很快就能見分曉,爹您不必過於焦心。”
劉庭湊沉默未語,他比誰都清楚,兒子們在自己麵前,究竟是怎樣的各懷鬼胎。
太上王駕尚在北山未歸時,謝隨之已全權代表太上,與劉庭湊見過兩次麵。
國丈徹底被說服投向梁園,是在昨夜,萬亭芳被秘密送來他家中時,可是,他對梁園的招攬,始終保持懷疑態度。
直到今日黎明之前,大量禁衛軍秘密調動,有小股人馬,秘密埋伏在他家周圍,他才終於決定,接受梁園的邀請,於爭鬥中站到太上所屬行列。
沉默良久,年過半百的老人家,緩慢舒展開了眉心壓出的褶皺,靠在椅子裡,悵然歎道:“政者,正也,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1】,萬萬沒有想到,我們父子三人,中那位的心計中得如此之深,走私銅礦謀利也好,為除後患謀害李家女也罷,到頭來,皆是那位欲借梁園之手,徹底摧毀我們。”
往日種種曆曆在目,劉庭湊越說心中越難受,隻覺自己是玩一輩子老鷹,末了卻被麻雀啄了眼,再三歎息:“直至昨日為止,老夫儘力了。”
作為一家之主和一黨魁首,劉庭湊要保劉家,保的所有擁躉,知曉柴篌如此歹毒計謀後,他唯有審時度勢,選擇支持柴睢,他隻有這一條路可走,謝隨之那年輕人來找他談判時,便是拿捏住了這個局麵。
劉庭湊深知,世間沒有絕對堅不可破的聯盟,隻有沒達到預期的利益,所謂聰明人,不過是比彆人會做選擇和判斷,劉家確實是因柴篌而得以二度返京入中樞,但他老劉,並非隻有依附柴篌才能活。
既知柴篌是如此鼠輩,劉庭湊哪怕被脫三層皮,定也要想方設法,脫離那般地陰險歹毒之人。
無論作為臣子,還是做為嶽丈,對於柴篌此人,劉庭湊覺得,自己仁至義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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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汴京,是一年四季裡難得討喜的好光景,日不驕,風輕搖,天高氣澄,暑熱的喧燥隨雲飄遠,充斥在大街小巷的悶熱和煩膩,為晨初霧露所打,濕落在地上,在水衝街時被衝入大小水道,一並同護城河水,流進四通八達的運河中。
天溫漸爽,菜市口脾氣最暴躁的屠戶裘四娘子,也褪下了盛夏時節的火辣,在水邊磨屠刀時,爽朗開懷地同人說笑閒聊。
是日,至暮色初臨時,老少宗親三兩結伴出宣汩殿,微風拂過,諸人無不冷汗浹背,兩股顫顫。
今日宣汩殿內的事,若是宣揚到外麵去,定會掀起不小風波。
宗親散去,風波方歇,可掀起風波的兩位主角,其中一位癱坐在金龍大殿上,麵色如瀕死灰白,另一位遠遠甩開眾人,先行離開了。
此刻,這位已走到宮城外。
李清賞抬眼,便見長街被明暗光線,分割成兩部分,一部分是夕陽下的路邊攤,此刻近飯點,各般攤位鋪麵食客漸多,另一邊是背光的地方,有身披陌生製式甲胄的衛軍,在那裡剛收整好隊列。
“那些是甚麼人?”李清賞用力嗅著虛空裡的食物香味,轉頭問柴睢,“好像列陣與人對峙了。”
她對動刀動槍的氛圍,並不陌生。
“咱們今日同柴篌對峙時,三大營調兵入城了。”柴睢腹中饑餓,瞧見路邊有家賣餅的招子,登時滿心想吃韭菜雞蛋餡的素菜餅,眼睛盯著餅攤挪不開。
“你調的,還是皇帝調的?”李清賞對於其他兵馬出現在此略感意外,畢竟今日在宣汩殿裡,幾乎每個人都在強調,今日事半分不能泄露出去,否則將會引起社稷不穩。
李清賞當時可心說,甚麼社稷穩不穩,這分明是人們常說的家醜不可外揚,當家醜放到他們柴家時,就成了關乎江山社稷的大事件,有些人,真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柴睢在身上摸來找去,漫不經心道:“阿照和皇城衛對峙上了,禁衛軍圍了梁園,三大營未免兩方動刀兵,有責調兵入城,不必奉任何命令,帶錢了麼?”
柴睢摸遍全身,沒帶錢。
李清賞點頭又搖頭,點頭表示知了那些陌生甲胄來自三大營,搖頭意味自己也沒帶錢,出門時著急,錢袋子落家裡了。
柴睢舉目四望,朝個不起眼的牆角下走過去,李清賞跟著邁步,拐個彎後這才發現,原來舒照帶領的上禦衛二十餘人,並一架馬車正等在此處。
“帶有錢?”柴睢走過去同舒照說話,“想吃那邊的菜餅了。”
舒照即便身披甲胄腰間佩刀,依舊是上午送她們來時的那幅大大咧咧,完全看不出白日在宮門外,和禁衛軍之間,發生過怎樣的對峙與熬搏。
他掏出錢袋子,遞過來:“乘車麼?”
“走一截,過了這段路再乘。”柴睢打開錢袋子看看,應了舒照之言,拉李清賞朝那廂路邊餡餅攤去。
此處街道雖不若大明禦街繁華,誠也因臨近晚飯時,往來正多,餅攤前圍了七八位食客。
柴睢買了李清賞想吃的羊肉餅,以及自己要吃的韭菜雞蛋餅,兩人在熙來攘往的街上,邊走邊吃,邊吃邊聊。
不聊不行,李清賞見識過今日事後,有萬萬千的話想和柴睢講,胸腔裡熾熱翻滾。
“我以為,今日你會在宮城裡,和皇帝刀子見紅,嘶——”李清賞說著話咬一口餅,剛出鍋的熱餡餅燙嘴燙牙,叼不住,險些再吐出來,被她抽幾口氣囫圇吞下。
柴睢偏頭看她被燙嘴,甫騰出手,準備伸過去接她可能吐出來的燙嘴餡餅,便見這女子嘴裡三團兩團,梗脖做了個吞咽動作。
得,吃下去了。
“倘真到刀見紅那一步,內閣和六部尚書,會以最快速度率百司諸臣闖宮,”有了李清賞被燙的前車之鑒,柴睢把韭菜餡餅,沿邊緣咬個口子放熱氣,“在宣汩殿時,我見你似乎不曾被那些把戲嚇到,熱鬨看得可足?”
街兩側商戶林立,旁邊路邊攤棚子下,攤主正用大鐵鍋炒菜,灶肚裡的火苗忽沿鍋壁竄起火焰,揮舞著黑色鐵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