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水勢在數日的雨水後暴漲, 漁民望而興歎,看著翻滾的浪潮, 幾乎不敢去下河。十月的天氣開始涼了, 不打漁幾乎難以支撐家裡的支出。
村子不大,靠著運河, 幾乎都是打漁為生,家家戶戶都是漁民。
村尾有戶人家, 阿婆帶著十三歲的孫子生活, 兒子兒媳都落入河裡沒了影子, 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打漁本就不是安全的活計。
運河裡死不少人, 平民或是當官的, 不計其數,村子裡聽了一耳朵,就沒人再敢過問, 畢竟他們也不管朝堂的事。
村尾那裡人不多,一個籬笆院子, 裡麵跑著兩三隻家裡養的雞。再往後頭去, 還有不少鴨子, 等到過年過節的時候拿去賣。
李民擼起袖口就要去捉雞,他一跳,雞就跑上了籬笆牆上, 野得很, 忙活一晌午才把雞給燉了。
昨日在河裡遇到兩個小姐姐, 衣物打扮與他們不同,好奇心下,就救了兩人帶回來。
阿婆拿了母親之前的舊衣服給兩人換了,又讓殺雞燉雞湯,他站在外麵撓了撓頭,敲了敲門板。
裡麵出來一位小姐姐,他憨憨一笑,將湯遞了過去,“阿婆讓我給你拿的,雞養了一年多,可補了。”
楚染見到少年,淺淺一笑:“謝謝你,也謝謝你阿婆。”
“好。”李民半天就蹦出一個好字,憨態可掬,將雞湯送過去,就跑出了後院。
籬笆院挺大的,前麵住著祖孫,後麵一間乾淨的屋子就給了楚染,她將雞湯端進屋,陸蒔還在睡著。
那夜風浪太大,小船到底還是翻了,恰好遇到不怕死出來捕魚的李民,兩人上了他的船,一道來了漁村。
陸蒔多喝了些河水,也受了涼,發了一夜燒還沒醒過來,這裡沒有炭火,被子也不厚實,不是可以養病的地方,奈何陸相不醒,也無法去挪動。
她將雞湯吹了吹,擱在一旁扶著陸蒔起來,摸摸她額頭,還是燙得很,喝了雞湯也不知有沒有用。
太子幼時經常發燒,久病成醫,她也懂得一些,先喂飽肚子再說,她小心地將雞湯吹涼,一勺一勺喂給她喝。
陸相動了動唇角,喝下幾口後就喂不進去了,楚染也不逼迫,將人放下後,去打了些井水過來。
後院有個井,極為方便,她將乾布浸濕,而後蓋在陸相額頭上,一刻換一次。
外麵雨停了,隻是不知此地是何處,也不敢隨意暴露身份,人心險惡,怎知沒有壞人。傍晚的時候,高燒還是沒有退,阿婆拿了些藥過來。
“我們這裡沒有大夫,平常風寒發熱,都是自己采藥喝,這是我讓阿民去摘的,你且試試。”阿婆彎著腰,慈眉善目,對待旁人也很有耐心。
楚染看著黑乎乎的藥汁,咬牙給陸蒔喂了進去,又送著阿婆離開。
村尾這裡靠著的是山,前麵是大江,李民就是上山去采的,楚染感激不儘,可惜身上沒有帶錢,也不知拿什麼感謝。
藥喂下去後,楚染的心一直在吊著,以前照顧太子時,就算高熱不退,旁邊也還有太醫一道候著。在這偏僻之地,就她一人,連說話拿主意都沒有。
她守著床邊,握著陸蒔的手,也不敢去睡,靠著她,隻要陸蒔一動,她就能知道。
到了下半夜的時候,許是阿婆的藥有效,高熱也退了,楚染心中歡喜,摸摸陸蒔的額頭,忍不住親了親,靠著床榻就睡著了。
天明的時候,有人牽著她的手,輕聲喚她:“殿下、殿下。”
楚染兩夜都沒好好睡,犯起一陣迷糊勁,抬首望了一眼榻上的人,順勢爬上床榻,鑽進被子裡就睡。
陸蒔朦朧醒來,也是怕她睡著會染風寒,還未出聲就見她自覺爬了上來,身上都是冷的。她虛弱一笑,伸手就摟著她,也不再出聲,自己也頭暈,片刻間就睡著了。
第二日待阿婆來敲門的時候,楚染一驚,低眸看著自己,竟躺在了陸蒔懷裡。她當即就去摸她額頭,心中大定。
高興地爬起來給阿婆開門,迎麵就是熱氣騰騰的白粥,配著家裡做的醬瓜,聞著就感覺餓了。
阿婆將碗推給了她,“你姐姐醒了不曾,若是醒了,喝些粥,病就好了。”
漁村裡的人命大,也沒有那些嬌貴的想法,楚染接過碗,連連道謝,回頭就見陸蒔自己撐著坐起來。
容顏蒼白,就連唇角都是白的,她端著粥走過去,“你怎地起來了,這裡冷的很,你還是躺著的好。”
“時間躺久,身子難受。”陸蒔靠著牆,青絲連綿,顯得臉色更為白皙,她接過楚染手中的粥,吹了吹,自己勉強喝了,腹內都是空的,喝下後頓覺反胃。她強忍了忍,才壓下那股不適。
方才醒來就掃了一圈屋內,屋內隻有一張榻,尋常木板打造的,連漆都沒有上。三兩小箱子,多半是陳年舊物。
楚染一身粗麻,將那股氣質掩蓋大半,也像個純情的少女。
是以,她猜測是借助在民居裡。
自己渾渾噩噩睡了許久,也不知道外麵的事,官船沉了,朝廷必然會派人去追究勘察,就看楚帝遣了誰過來,若是霍家人,就不能露麵了。
一番細想後,楚染將碗送出屋子,回來後端了盆清水,冒著熱氣,她先道:“這裡是漁村,具體歸哪郡管,我也是不知,待你醒來了,我們再商討去處。”
她扶著陸蒔躺下,回身時,陸蒔眼中閃過笑意,一閃而逝。待楚染回身後,她便是尋常模樣。楚染打了熱水過來,就想給她擦洗,高熱時身上都是汗水,醒了就會覺得難受。
昨日就已擦過一次,現在再擦也不覺得什麼,她一新開被子,陸蒔就蹙眉,見她伸手就來脫衣裳,竟不覺伸手握住她的手:“我自己來就好。”
楚染剛想點頭,就頓住,在那個時候,陸相可不是這般矜持的,苦惱之餘就覺得好笑,輕易就拂開她的手:“陸相怎地又正經了。”
那個時候脫衣裳,可快得很。
陸蒔臉色轉為紅,這個時候與常人無異,生生轉過頭去,當是默認楚染。
楚染笑意深厚,傲嬌的陸相也很有趣,帕子沒有家裡的軟,擦在皮膚上粗糙,力氣大了還會覺得疼。楚染擦得很輕,將身上的黏膩都細細擦淨,衣裳解的開快,擦得也快,這裡陰涼,莫要再染風寒。
她很正經,也沒有趁機去欺負人的想法,比在西北時要乖很多。
擦洗後,楚染去外麵打了井水過來,將兩人換下的臟衣服都清洗,阿婆年齡大了,總不能勞煩人家洗衣服。
在外麵的李民走過來,見她用冷水洗,漂亮的手被凍得發紅,憨憨道:“我給你把水燒熱了再洗,容易生凍瘡的。”
“沒事,就一次而已,對了,我問你這裡是哪裡,離縣城可遠?”楚染將手在唇邊呼了口熱氣,不能總住在這裡,要出去才行。
李民年輕,在外麵跑了不少時間,聽到她問,就細細想了想,回道:“這裡是兩郡交界,不好去定,對了,姐姐要去集市,我帶你去?”
楚染正有這個心思,出去看看才知外麵的事,她看著天色還早,匆匆將衣服洗乾淨,晾乾後就去見陸蒔。
“我跟著李民去集市看看,衣裳都不能用,去買幾件尋常的回來,你還有哪裡不舒服?”楚染走過去,將意思說清楚,免得讓人放心不下。
方才楚染與李民的話,陸蒔聽得差不多了,隻道:“你有錢嗎?”
“沒有,我把簪子當了就可以。”楚染在床板下摸了摸,拿出一隻簪子,是在私市上買的南珠簪子,樣式精致,她壓低聲音:“我不會要太多的銀子,一半就會可,我帶了匕首,不會出事,你有事喚阿婆。”
她想得很周到,陸蒔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伸手摸摸她的臉頰:“那你小心些,安全為上,錢財一時無妨,好好地回來。”
“曉得了。”楚染由著她摸了摸,感受到她那份擔憂後,蹭了蹭她的手心,安慰道:“我一人去西北都是無妨,不過去一小地方罷了,回來給你帶糕點。”
說罷,將她的手放入被子裡,摸摸了被子,有些薄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買到厚實了,掖好被子後,就與李民一道去了。
一路上,李民都在呱呱說著趣事,村子裡姑娘不多,整日裡悶在家裡不出門,見到個俊秀的,他就忍不住多說幾句話。
“縣上有好幾家當鋪,都是很黑心的,姐姐要當的話,去城東那家,他們還算實誠些。”
楚染初來,不懂地方規矩,聽了李民的話就去城東那家,到了才知曉,哪裡是黑心,是太黑了,就給她五兩,折了一大半走了。
店家掌櫃的拿眼睛瞧著楚染:“瞧你這副模樣,衣裳都不知什麼時候做的,彆的偷來的,能給你這麼多,都算客氣的,再不走就報官了。”
私市上的東西都是來曆不正,楚染不好與他爭執,拿了銀子就離開,離開當鋪就感覺有人跟著,她與李民一陣跑到鬨市,這才甩開尾巴。
跑進一家成衣鋪子裡,李民才說:“那是當鋪的人,想搶回銀子。”
楚染算是見識到了,不想在這小地方竟有這等事,她擦著腦門上的汗,抬頭看著鋪子裡的衣裳,選了一件青色的,挑來挑去,還選了水藍色的。
都是成衣,尺寸或許有些相差,回去改改,也不會差得太多,有的穿就成,買過之後,就花了一兩銀子。
楚染以前沒這麼精打細算過,揮金如土的日子,也讓她看不清民生,買了衣裳後就不敢再亂買。李初跟了她一路,不好就這麼空手回去。
“你愛吃什麼點心,我買些給你,也給阿婆。”她說得誠心誠意,李民一摸腦袋,沒好意思要,花姑娘的錢會被人戳脊梁骨。
他如何都不肯應,楚染勉強不得,去街市上去買點心,誰知價格也不低,一躊躇就什麼都不敢買了。
走過一半的時候,肚子餓了,她看到一家羊肉湯,一碗湯就幾文錢,比起郢都城內便宜不少,她請李民喝湯吃了塊餅。
餅上灑了脂油,酥軟,一張張烘得厚實又大,蔥花多香,擱在上麵,兩麵烘得微焦,顏色也很好看。李民一口氣吃了四五張,頗覺得不好意思。
楚染沒在意,笑了笑,讓店家裹了四張餅帶回村子裡去,吃飽後去縣衙走動,前門後門都跟著走了幾遍,裡麵安靜得很,沒有消息。
她不敢輕信,拎著衣裳和餅就回去了。這個時候回郢都城也可,隻是剩下的銀子無法撐到回去,還是就地等著李初為好。
再者回去的路上也不知可有危險,恒王知道丞相遇險,難保不會從中做梗,思來想去,還是先安靜不動。
城門前麵有人在賣小菜,還有雞鴨,楚染想起昨日的雞湯,就想過去買一隻,李民攔住她:“家裡有,後頭還養著鴨,何必浪費錢。”
他說的實話,家裡的雞鴨等過年也是要賣的。
楚染想了想,也是,到時給錢給阿婆就是了,她點頭同意:“好,也可。”
回去的路上也是安全,阿婆在家做了小米棗糕,一進門就聞到甜味,楚染將餅給了阿婆,自己留了一張。
她與李民年輕,一路小跑過來,餅都還是熱的。
阿婆端了碗雞湯,帶著兩塊棗糕,楚染笑著道謝,端進去給陸蒔吃。
聽到開門的聲音,陸蒔就醒了,屋內隔音效果不好,外麵有什麼響動都會聽見。
楚染見她醒了,就先道:“我去了縣衙,那裡平靜得很,朝廷並沒有頒布什麼旨意,想來這裡還沒有動靜,再等幾日看看。”
她將衣裳遞給陸蒔,道:“我買了兩套,裡外都有,你試試,外麵的衣裳太過華麗,怕是不能穿。還有這個料子不好,你將就一下。”
衣裳都是按照陸蒔平日的習慣選的,她不喜豔麗,就選了青色。
楚染絮絮叨叨說了很多話,前幾日陸蒔高熱不退,嚇得她六神無主,眼下心思放下了,就渾身輕鬆。
她將脂油餅遞給陸蒔,自己端著湯,又道:“這裡地方小,惡人多,簪子折了大半的錢,都不敢隨意去買些吃食。不過我見這裡的吃食與郢都的不同,阿婆做的棗糕也很香,你先試試。”
說完以後,就起身去找阿婆,問她還要不要再熬藥的,就怕病情反複。
楚染要走,陸蒔拉住她的手:“又去哪裡?”
“我找阿婆問她還要不要喝藥了,你的病就是她一碗藥治好的。”
“我已無事,不用了。”陸蒔牽著她的手,醒來後就見她不停地忙碌,也說不上幾句話,她目光帶著笑,淺淡而柔和。
楚染不知她何意,還是放心不下,堅持道:“我去問問就過來,你先換身衣裳,身上的不舒服。”
陸蒔不想她離開,蒼白的麵上帶著虛弱,握著她的力氣也不大,最終還是點點頭,放她離去。
楚染出門就去找阿婆,屋內放著許多鹹魚乾,都是平日裡曬著的,家裡魚比糧食多。阿婆吃過午飯,就在打理魚乾,見她過來,就道:“晚上我們蒸小魚乾吃,這些都是曬乾了,蒸一蒸就很香,還脆。”
“好,阿婆,我想問問還有藥嗎?我阿姐醒過來了,燒也退了,可還有礙?”楚染問道。
阿婆和藹一笑,擺手:“好好養著就成,家裡還有雞,多喝幾碗湯就成。”
楚染這才心定了,走過幾步,又將剩下的錢拿了一半給阿婆。
阿婆不肯收,她推過去:“您彆客氣,以後還有用得著錢的時候,養了一年的雞也是用錢養大的,您就收著,晚上吃您的魚乾。”
不待阿婆說話,楚染就回屋,將門關好,陸蒔換好衣裳了,見她回來,抿唇一笑:“你吃了嗎?”
“吃過了,還喝了羊肉湯。”楚染大步走過去,看著被子,總覺得不舒服,就道:“我讓阿婆去買床棉被來,再凍著就不好了。”
想想又要往外走,陸蒔無奈:“你莫要忙了,先休息會,也不急在一時。”
楚染想想也是,乖乖地坐下來,見碗裡還有湯,就端起來給:“阿婆說喝了湯才會好,這裡地處偏僻,等你病好了,我們再去外麵看看,也不急。”
她巴巴地端著,陸蒔不好不喝,自己喝湯,將棗糕給她吃:“糕很甜,你且試試。”
棗糕甜膩,還能紅棗的味道,楚染跑了半日也覺得餓了,吃了一塊,道:“這裡安靜,明日你若好了,我們就去走走。鎮子上很多吃的,可以去嘗嘗。”
暫且將那些事拋去,想多了也是沒有用,她躺在榻上就覺得很舒服,雖說床板很硬,到底有一屋可擋風雨。
床很小,兩人躺著都不能隨意亂動,楚染躺了片刻,想起換下的衣裳還沒洗,又爬起來去洗衣裳。
她忙得不停,陸蒔也攔不住她,披了衣裳跟在她後麵。
楚染並非尋常雅尊處優的公主,洗衣裳的事在西北時也洗過,簡單搓一搓,拿井水清了就行。陸蒔也不吵,靜靜看著,沒過多久,前院煙囪裡就升起煙。
阿婆在做晚飯了。
陸蒔在院子裡走動幾步,前麵的李民不敢進來,恰好隔壁有人喊他上山去捉野雞,他匆匆帶了兩張餅就去了。
楚染聽到外麵的聲音,也想去看看,被陸蒔一把攔住:“你且消停些,可好?”
李民怪異的看著兩人一眼,外麵人催得緊,他匆匆打開招呼就離開。
待她走了,楚染才道:“山上或許有鹿。”
陸蒔道:“你能捕到?”
楚染被她一問,頓時沒了底氣:“我也曾去狩獵,鹿自然不在話下。”
陸蒔狐疑地看她一眼,拉著她就回屋。屋內比外麵暖和些,她將水藍色的衣裳取出,“你也把衣裳換下。”
“這是給你買的,我作何要換。”楚染不換,低眸看著自己灰布麻衣,再看著陸蒔身上的緞子,“你嫌棄我?”
地位不對等,衣裳不對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