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莘被嚇傻了, 手足無措站在原地,眼睛裡漸漸匍匐起朦朧的水霧,眼神茫然隱約又有幾分懼意, 她看著她的兄長跪在地上一動不動, 烏黑的長發滑落在肩側, 低著頭時, 擋住了他的側臉, 看不清臉上的神情。
趙莘抬起沉重的雙腿,緩慢往前走了兩步, 低聲輕喚, “哥哥……”
趙識好似沒有聽見她說話,安安靜靜的, 他彎著腰,伸出蒼白的手, 動作緩慢,將打散在地上的灰一點一點攏回掌心。
趙莘屏息凝神,書房裡安靜的讓她覺得害怕, 此時此刻,她都不太敢說話。
檀木盒龕十分結實, 隻有裡麵的骨灰遭了秧。窗格支了起來, 秋日裡的風爭先恐後吹進屋子裡。
地上的灰,輕輕一吹就飄散了。
趙識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件事,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太用力, 手掌控製不住的顫抖,一根根指節泛起死氣沉沉的白, 地麵粗糙, 指腹被磨破了一層皮, 鮮紅的血珠順著脈絡緩緩往下灌,地上被抓出來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
趙莘真的怕了,她驕縱妄為,但是膽子很小,從來沒見過端正清冷的長兄會如此,她張開嘴,說話感覺要哭出來,“哥哥,你的手流了好多血。”、
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闖了大禍,以前無論她脾氣上來砸了多麼值錢的東西,兄長都不會真的責怪她,更不會像現在這樣狼狽跪在地上,一點點想恢複原樣。
趙莘彎著膝蓋蹲了下來,眼圈紅紅的,她伸出手,“我幫你。”
“不用。”冷冷淡淡兩個字,聲音低沉乾啞。
趙莘心裡揪了起來,一時也不敢亂動,怕自己越是好心越做了壞事,她委屈巴巴站起來,嗓子乾澀發疼。她走到窗邊放下木窗上的支架,關好了窗戶,將秋風擋在屋外。
趙識默不作聲,埋頭將地上的骨灰一點點捧回盒子裡。他低著冷眸,目光愣愣望著眼前的盒子。
他的一雙手已經臟的不能看,掌心灰蒙蒙的,還染著臟汙的血跡。
趙識慢慢站起來,方才他雙膝跪地的時候衝撞力道極大,她光是看著都覺得很疼,趙莘伸手想扶他,卻又被他冷然的目光逼退,訕訕縮回了雙手。
趙莘還是不知道她哥哥為什麼把這個盒子看的這樣重,她也想不到這就是明珠的骨灰,她問:“這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呀?”
趙識麵無表情抬起臉,昏暗的光線下瞳仁的眼神看著也淡淡的,他說:“沒什麼,不重要。”
不重要?趙莘不信,方才她哥哥都失態成那個樣子,怎麼可能不重要?
趙識的拇指緊握著盒龕,細瘦的手腕,雪白的皮膚下是一根根凸起的青筋,他好像耗儘了最後的力氣將盒子放回原位,轉過身看著趙莘問:“你鬨夠了嗎?解氣了嗎?”
趙莘不敢再鬨但也不想就此屈服,她垂下眼皮,揪著自己的手指頭,“母親見過明珠的。”
趙識從袖子裡摸出一塊手帕,帕子上繡著海棠花紋,他漫不經心將帕子浸在水裡,打濕過後又緩緩擰乾水分,而後將自己滿是血汙的手指頭擦的乾乾淨淨。
趙莘抬眼看他,邊說:“她如果知道明珠死了你還這樣對她,一定會很生氣。”
母親是她見過這世上最溫柔的人,從他們小時候到如今,幾乎從未真的生過他們的氣。趙莘聽她的父親說過,母親若真生氣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再也不會對你好,再也不會將你放在眼裡。
趙識扯了嘴角,“你才和明珠待了幾天,就對她這麼好。”
“這件事本就是你的錯。”
趙識之前油鹽不進,無論誰來勸,無論說什麼,都不起作用。明珠想靠死逃開他?癡心妄想。她死了他也不讓她安生,偏要將她困在陰曹地府。等到他也死了,再讓人將他和她葬在一起。
人人都說她死了。
趙識不肯認。
他抬眼看了看趙莘,他似乎妥協了,說:“隨你折騰。”
自以為是找個風水寶地給她立個碑也好,或是讓人給她供奉一個牌位也罷,總歸屬於她的東西都還他這裡,誰也彆想拿走。
趙莘怕她哥哥反悔,第二天就迫不及待將這件事辦了。有一個空的墳塚,總比沒有要好。
這件事她鬨了這麼久,整個人憔悴消瘦了許多,連著半個多月也提不起勁,無精打采鬱鬱寡歡,好不容易被她表妹勸著出門逛逛,還碰上了不喜歡的人。
明茹屈膝行禮,“公主殿下安好。”
明茹自從被退婚後,就極少露麵,抱病在家,誰也不見。幾個月過去,她養好了氣色才終於又出來見人。
趙莘點了下頭,便算是打了聲招呼,隨後轉身帶著人揚長而去。
明茹用力掐著身旁侍女的手臂,眼底的怨恨難以掩藏,明珠那個賤人用命攪黃了她的婚事,哪怕人已經死的乾淨,她也還是無比怨恨。
明茹聽說趙莘好心給明珠立了墳,請來風水大師給她做法,她微微一笑,對身旁的侍女說道:“回頭你讓林原找幾個亡命之徒。”頓了頓,朱唇微啟,“等到夜黑風高時,挖了她的墳。”
侍女心中猛地一跳,“姑娘,做這種事會不會太……”有損陰德。
明珠散漫擺弄指甲上的豆蔻,“又不是我們去挖,你怕什麼。”
侍女還是覺得若做出這種事真的就過了,若非是血海深仇不必要挖人墳頭,她訕訕笑了聲,鬥膽繼續勸了勸,“奴婢聽聞,五小姐的墓是公主殿下鬨了很久才鬨出來的,若是讓她知道……,後果不堪設想。”
“所以我說找幾個亡命之徒。”明茹嘴角勾起幾分冷笑,公主也是多管閒事,太子連明珠死了都不肯善待她,那也是她活該,何需公主多管閒事?
明茹使喚她母親身邊的心腹,很快就找到了要錢不要命的幾個人,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掘了那座空墳,還將墓碑砸成了兩半。
趙莘知道這事後,差點被氣死。公主殿下大發雷霆,放了狠話要大理寺的人三天之內將為非作歹之人扔到她麵前。
大理寺少卿覺著向來刁蠻任性的公主殿下真是太小題大作了。掘墳這種小事情,竟然要他們大理寺來查?這不是埋汰人嗎?
事情也不知道怎麼鬨到了宋鸞的耳朵裡,她這才知道明珠已經死了,而她打小就但乖巧聽話的兒子,竟然狼心狗肺連後事都不給辦好。
宋鸞當天便將兒子叫過去罵了一頓。
趙識一個字都不反駁,安靜坐在另一邊受著罵,末了還給怕他母親口渴,給她倒了杯水,“您不要把自己的身體氣壞了。”
他如今這個雲淡風輕的態度,無異於火上澆油。
宋鸞冷下臉,抬手打翻桌上的茶杯,是真的被他傷了心,她以為自己把兒子養的很好,聽話懂事,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原來隻是他藏得深裝的好。
“算了,我根本就管不了你。”宋鸞說:“日後你自己不要後悔就好。”
悔意,是這世上最無用的東西。
趙識出宮時沉著臉,得知他母親是因為城郊明珠的墓碑被人砸了,大理寺那幫蠢貨又招架不住公主的咄咄相逼,事情一來二去就捅到他母親跟前。
魏留將來龍去脈同趙識說完,最後畫蛇添足地問:“那座墳……”
趙識出言打斷,“不用管。”
他氣的發笑,明珠的運氣怎麼能差成這個樣子?這才過了幾天,墳頭就讓人給掘了,她若是知道自己死後會被人掘墳,肯定要從棺材裡跳出來同那些人拚命。
魏留壓下詫異,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往外跳,問:“不…不修繕嗎?”
趙識側過冰雪清冷的臉,冷眸淡然望著他,嘴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又不是我給她找的歸處,為什麼我要幫她修繕?”
魏留聽著這番話心驚膽顫,也不知明珠姑娘到底做了多遭恨的事情,人都慘死了太子殿下還恨的咬牙切齒。
趙識分不清自己對明珠到底是愛還是恨了,也許都有,說不清楚。他偏執臆想著她知道他做的事情,怨他恨他記住他,變成鬼也要來找他。
趙識便靠著這麼一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撐到了冬天。
初雪那天,恰逢十五月圓之日。趙識穿這月色開衫,袖口上繡著鶴雲紋,腰墜玉環,烏色長發挽了起來,身形清瘦單薄,神色難明。男人站在長廊裡,一雙冷瞳靜靜望著越下越大的雪,他伸出手指,接住幾片薄薄的雪花,墜落在掌心的雪花稍縱即逝,貼在皮膚上稍許冰涼,他臉上沒什麼情緒,蔥白削瘦的手指默默蜷在一起。
這一場雪紛紛揚揚下了一整夜,第二天雪堆便有小腿那麼高。
奴仆起早清理院子裡的積雪,發現後院那棵花樹的樹枝都被壓斷了好幾根,再一看,底下的樹乾已經爛透了,看著就是個空殼子。
這棵樹救不活,已經死了。
一棵樹死了,也不是大事。林管事便也沒多想,將這事告訴了太子殿下。
天寒地凍的冬日,書房裡沒有燒炭,屋子裡冷冰冰的。不過趙識體質熱,若非實在是冷,一般都不太會在屋子裡燒炭。不然過不了多久身上便要出汗。
趙識抵唇咳嗽兩聲,才回過神,他問:“你說什麼?”
林管事琢磨好說辭,說:“後院那棵花樹死了,您看什麼時候讓人移了好?等開春可還要再種花樹?”
一般人家的後院多半是種些文竹,亦或是寓意較好的柏鬆,像種花樹的還真是極少見。
趙識咳嗽的更加厲害,微弱的日光映著他雪白如玉的臉頰,他用手帕拭了拭嘴角,他說:“就放著吧。”
林管事聞言怔怔望向他。
趙識淡道:“死了也放著彆動。”
他還記得那棵樹是明珠讓人移到後院裡來的,她喜歡春天,喜歡各式各樣花的品種,天真浪漫的有些蠢。花樹是某個南方商人帶過來的,她見了十分喜歡,又沒有銀子買,最後紅著小臉可憐兮兮求到他跟前來,問他借了點錢。
說是借,其實她也沒還過。
趙識如今閉上眼還能想起她當時拽著自己的袖口,麵紅耳赤軟聲細語求他的姿態,香甜軟膩,食髓知味。
林管事不敢揣摩太子的心思,得了話就知道該怎麼做。
“殿下,這天實在是冷,您可要讓人燒些炭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