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對視, 一個隱忍憤怒,一個震驚慌張。誰又能想到呢,闊彆八年整的故人竟然能有重逢的一日, 還相遇的這般猝不及防,絲毫準備也無。
方才還笑盈盈的皇上,現如今直接笑不出來了,莫名心虛氣短。
陳淮書隻覺得二人氣氛越發詭異, 他問傅朝瑜:“你同他認識嗎?
“豈止認識?”傅朝瑜從喉嚨裡擠出了幾個字, “簡直畢生難忘。”
陳淮書不明白, 可他知道今兒圖書館開業最為重要, 是以拉著傅朝瑜道:“周文津他們想必早就到了, 咱們還是先盯著開館吧, 敘舊什麼時候都能敘。”
傅朝瑜被強硬拉走。
他的確很想衝上去要錢, 還得質問他為何連一個孩子的錢都騙。但是今日乃國子監的大好日子,不可鬨事, 否則他一直以來在國子監的經營便全都付之一炬了。而且,傅朝瑜也看不清此人的身份。
按理來說,他騙錢自然不是什麼好貨色, 可他偏偏跟韓相公談笑風生,言語親切。難道騙了他的錢後這人發跡了?亦或是入朝為官了?若真如此,當真老天不公。不過既然都在京城, 傅朝瑜並不怕揪不到他的人,他們來日方長。
傅朝瑜離開,皇上這才抬頭朝著圖書館的方向又瞧了一眼, 成安公公意識到方才皇上的目光一直追著傅朝瑜,便貼心地走上前:“聖上認識傅公子?”
“傅公子?傅朝瑜?”皇上一臉驚詫,他隻能想到這個名字。
如今京城人人議論, 福安幾次三番讚不絕口的國子監頭名,竟然是當初借給他錢的小孩兒?
一彆經年,這小孩兒竟然真的厲害了嗎?長本事了。
福安公公點點頭:“上回奴才便跟你誇過傅公子相貌過人,今兒您見著了,總該知道奴才沒有信口雌黃了吧。”
邊上的韓相公也頗為讚同:“那少年郎確實生的一副好相貌,更難得的是為人機靈,心性極好。”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當日辯論的時候傅朝瑜如何憑借短短幾句話便迅速穩定住了局麵,免去一場爭執。倘若那些人繼續鬨事,最後傷的不僅是國子監的威嚴,連太子殿下都會顏麵掃地。幸好這些爭議最終都消弭在傅朝瑜的安撫下,因而韓相公對傅朝瑜印象極好。
皇上聽著直點頭,恍惚間似乎忘了一件大事兒的皇上眼下隻覺得自己眼光不錯,連當年挑來借錢的孩子都如此優秀。
雖然自己不告而彆,並且之後沒有如約找到對方,但是這也不能怪他。他已交代了小孩兒在紀縣等著,可後來再差人找卻怎麼都找不到。此事陰差陽錯,罪不在他。如今既已重逢,隻要擺出身份晾這孩子也不會不體諒。
畢竟可不是誰都有機會救下當朝皇帝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慧眼識人的喜悅中,忽聽福安興衝衝地問:“聖上有沒有發現傅公子與五殿下很像?”
皇上一驚:“險些忘了……”
傅朝瑜的姐姐原是他的後妃,還是個已故的後妃。
猶記當時那孩子離家出走的時候,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了尋他被拐的親姐姐。他說自己幼年失母親,父親又長年累月的不在府上,隻跟姐姐相依為命。可姐姐卻被歹人拐賣,他救人心切,這才獨自出門闖蕩想要尋得姐姐的下落。
那孩子與他相處了大半個月,天天都在念叨他姐姐的事,皇上被迫聽了他姐姐是如何善良,如何溫柔,如何美貌,以至於他那會兒也情真意切地開始同情小孩兒的姐姐。如此孱弱的姑娘流落在外,還不知道落入哪個喪心病狂的賊人之手呢。他甚至還許諾,日後若有人傷害他姐姐,必要讓衙門治對方死罪。然而兜兜轉轉,他姐姐竟被承恩侯府送進了宮,成了傅美人,還因為陷害端妃最後病死於冷宮。
賊人竟是他自己,皇上扶額,不禁開始頭疼。真是無巧不成書,若是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知曉他對老五的漠視,定會恨他的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結果卻弄成這般。
不成,他這身份還是暫且遮掩一二吧,待來日查明真相再說。
韓相公眼瞅著時辰,知道快要開館了,因而便問:“聖上可要提前進去查看?”
皇上來之前確實打著這個主意,但現在他有點不好意思了:“罷了,既是微服私訪,萬不可叫人知道了身份,還是隨眾人一塊兒排隊吧。”
韓相公拍了一句龍屁:“皇上體恤百姓,真乃社稷之福。”
皇上強顏歡笑地附和了兩聲。
辰時一到,圖書館兩扇紅木重門從裡頭徐徐打開。早已經準備好的幾根數寸長的炮仗被點燃,“劈裡啪啦”響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煙霧繚繞過後落下了一地的紅碎屑。
邊上圍觀群眾不約而同地響起了驚呼聲:“出來了,出來了!”
下一刻,國子監眾人簇擁著孫明達與王紀美走了出來。
孫明達見慣了這樣的場麵,今日外頭不僅有讀書人,更有許多百姓,他便沒有怎麼引經據典,隻是說了幾句通俗易懂的話。
國子監圖書館,是為每一位愛讀書的、好讀書的人所開,隻要是向學之人都可以進此看書。如今這裡的藏書僅僅是國子監的藏書,他希望未來能有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將自己的藏書貢獻出來,為整個大魏的教育貢獻力量。孫明達還歉意地表示,圖書館開業準備時間尚短,許多細微之處還有待雕琢,如有不當之處還請批評指正。
話音落下,台下反應愈發熱烈。
皇上站在人群之中,壓根沒什麼心思管出儘風頭的孫明達,反而納悶傅朝瑜怎麼站得離孫明達那麼遠,作為圖書館的發起人,他難道就不想出頭嗎?
他嘖了一聲:“孫明達好歹是國子祭酒,一點兒都不知道提攜後輩!”
成安公公茫然。
皇上這會兒已經挑剔上了,覺得孫明達不夠地道。
然而孫明達講完話,讓國子監監生先領排隊的眾人進圖書館時,才發現傅朝瑜離他離得遠遠的,似乎也跟不願意往他身上沾。
孫明達也覺得挫敗,這小子心氣兒太高了,換了尋常的監生他稍微給點好臉色看早就黏過來了,也就隻有這個,因為他一時失言記恨了這麼久,實在小心眼兒。
孫明達心中鬱鬱,直到看到第一批人入關參觀被館內藏書震懾之後,臉上才消了鬱氣。
雖說國子監近來弄出來的東西就沒有不好的,但他們還得說上一句:這次的圖書館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了!
方才從外頭看,整座圖書館最顯赫的便是正門了。正門寬闊厚重,頗有古風。邁進門開之後可見右側已經擺上了石刻的樓層引導,經史子集大致的分類在什麼位置都寫得清楚明了。石刻後頭立著另一個牌子,上麵印著進入圖書館後的諸多守則,譬如不得大聲喧嘩,不得將圖書館藏書擅自帶走、不可在藏書區飲食喝水……條條精細,可見費心。
再往裡便是引導區了,中間擺著一張桌子,後麵是個多寶閣,上麵放著文房四寶,說是可以自行買賣取用。
人群之中混跡著上回向國子監發難的陳禦史,見到國子監竟然在圖書館裡頭賣文房四寶賺學生的錢,立馬要炸,但再一細看才發現那閣上多是平價的東西,挑不出一個貴的來,頓時無話可說。
孫明達斜眼看了他一眼,冷笑,今日朝中並非沐休,私自跑出來也好意思?
陳禦史悻悻退下。
王紀美看得頭疼,將孫明達拉到一邊:“得了,咱們就彆摻和了,回去吧。”
王大人一揮手,便有一群自稱是“誌願者”的國子監監生走上前,說是引導他們參觀圖書館。更有一群人直接走出圖書館外,熱心腸地給排隊的人講解這圖書館裡大致的藏書以及上下兩個樓層的布置。
上回來國子監參加辯論的陳禦史一眼就認出來,為首的那青年便是上回主持的傅朝瑜。
陳禦史等一群人默默跟著傅朝瑜向前參觀。
傅朝瑜領過他們轉過碩大的屏風,映入眼簾的便是數十列排擺放整齊的書架,每個書架上都擺滿了書,傅朝瑜解釋:
“一樓放的是經部和史書,總八千三百餘冊。二樓則是子部與集部,總五千三百餘冊。每冊書的書脊處標準了號碼,圖書館內所有藏書皆按照號碼排列,諸位若是取出藏書不知原處在何方,切莫隨意上架,隻需交給助教即可,他們隻會根據目錄將其擺放在原本的位置。”
眾人湊上去一看,果然發現書籍上沾著白色的硬紙條,上麵寫著書名、類彆和序號,每一冊與相鄰一冊的序號都是連著的。怪不得不能隨意放置,眾人點了點頭,表示記下。
禮部員外郎若有所思,他們禮部的卷宗是否也可以仿效此法進行整理?
今日圖書館開業,各衙門其實都派了一個人過來打探消息,他便是禮部派過來打探的。不同於陳禦史處處挑剔,他卻覺得這圖書館處處都好。
傅朝瑜帶領逛完了一樓又領著他們上了二樓。
於此同時,陳淮書等人又放了另一批人進館,同樣的話儘數交代給下一批人。
才上二樓,眼前豁然是一片擺放整齊的長桌,每個上桌邊擺放著數隻椅子,一切井然有序。
傅朝瑜同他們道:“這是二樓的溫書區,諸位進入館中若想想坐下抄書,可以自行選擇座位坐下。”
竟如此貼心!
已經有人去那長桌旁坐下感受一番了。分明是普通的桌椅,可是擺在圖書館裡總像是沾了文氣兒似的,坐著格外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