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賴光不用特地去猜都知道源博雅想了什麼。他都懶得去理會了,事實上,源博雅的話倒也勾起了他藏在腦海深處的回憶。
學習陰陽術自然不會是在家中閉關就能成的,陰陽寮雖然聚集了大量的陰陽師,但水平參差不齊,更多有名有才的巫女和僧人往往在神社中供奉神明,不屑凡世的繁華。
在老師的指導下,源賴光曾去拜訪過那些能人異士。
自然,西山上離平安京又近、名氣又足夠大的、還是唯二的兩座神社,自然是源賴光的首選目標。
因而,幼年去參觀學習的源賴光,能夠撞見幼年養在神社中的繪理,也就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了。
源賴光的記性很好,甚至可以用過目不忘了形容。很多他以為自己已經忘了的東西,事實上仍然深刻地烙印在腦海之中。
就像是藤原月。
……不,現在應該是櫻宮繪理。
小姑娘身體似乎真的是不好。她本來就纖細嬌小,由於經常生病,本應是透著健康紅暈的小臉,連嬰兒肥都沒那麼明顯了。她穿著華貴的衣服,眉目如畫,唇淡如櫻,本來是如此可愛甜美的一副長相,偏生垂著桃金色的眸子,麵無表情的,神態帶著幾分病懨懨,既楚楚可憐,又因為麵上冷淡的神色,而顯出幾分攻擊性的鋒芒來。
她站在長廊處,微微抬起了臉,櫻枝探了進來,清風吹拂,幾點櫻瓣落在了柔軟的長發上。袖子垂在,寬大華麗的衣袍掩住了小姑娘小小的手,裙擺逶迤在木板上。
源賴光看過去的時候,隻看到了小姬君的側顏,對方麵色淡淡,長卷的睫羽懨懨地掩住了大半眸子,明淨的日光傾瀉,濃密的黑色睫毛便沾染了淡淡的金粉,本就白皙的臉愈發有著透明之感,那兩排扇形靜靜地投在眼瞼下,微微抿起了唇,好似這溫暖明亮的樣子,都無法讓她感受到暖意一樣。
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源賴光想,這位小姬君,應該是不想活下去了的。
那初見的印象實在是太深刻。
既有種見到三月八重櫻迎著尚待淩冽的寒風在枝頭定著微雪初綻的驚豔,但同時又有種深知如此美麗的櫻花很快便要過了花期,心生止不住的遺憾。
若是如此,源賴光也隻會感歎一番就罷了,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時候,他們還會見到第二麵,甚至相處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的老師因為要去各地治退妖怪,教導他陰陽術的任務,就落到了老師好友的身上。
這位好友,便是惠比壽神社的主持。
也是在接觸的過程中,源賴光才知道,什麼叫做初見印象要不得:)
櫻宮繪理不僅不安靜,不厭世,相反,源賴光覺得吧,哪怕臉上總帶著幾分病色,比起孤寂憂鬱的月亮,她更加像明亮得像是一輪太陽。
仍然記得在禮貌客氣認識完彼此後,因為夜間無聊,源賴光推開窗子的時候,撞見了小少女在偷偷摸摸溜到庭院裡。
她並不知道源賴光住在這,也不知道,她的一舉一動正在被人注視著。
源賴光先是一愣。
直到看見這位白天還一副矜持高傲厭世臉的小姬君,此時拿著個袋子,她從袋子裡取出作案工具,吧嗒吧嗒跑到一顆櫻樹下,跪坐在地上,就開始呼哧呼哧地挖。
源賴光親眼見到她是如何一鏟子一鏟子地從樹上挖出了一壇酒。
源賴光:“……”
絲毫不知道自己形象完全崩壞的繪理還很滿意的拍了拍酒壇上的泥。
“啊呀,幸好他們沒有發現,不然我最後一壇甜酒也要沒了。嗚嗚嗚嗚嗚太感動了,沒有甜的日子,簡直整個世界都是灰暗的!”
然後幼年繪理抬頭的時候,對上了幼年源賴光一言難儘的臉。
源賴光:“……”
繪理:“………………”
繪理:“夜、夜安?”
她磕磕巴巴地說。
想到這裡,源賴光忍不住就有點想笑。
源賴光嘗了嘗酒杯裡的酒,總覺得,此時的酒液雖然醇香,但是論起口感來說,並沒有比那天繪理分給他的好上多少。
也許是沒有一個同齡的小姑娘又委屈又不得不賄賂,眼巴巴地在旁邊看著,每當他多喝去一杯,表情就愈發心痛難以呼吸的緣故?
宴會突然更嘈雜了幾分。
藤原道長哈哈大笑:“各位同僚,諸位貴客,宴會至此已然過了大半,想必諸位也看膩了這些。”
源博雅沒有去看旁邊小堂弟的表情,他坐姿懶洋洋地,確實。平安京盛崇唐風,喜好風花雪月,追求文藝風雅,一場宴會,尤其是平安京時期的盛大宴會,總要有地位尊貴的主人或者客人表演雅樂作為壓軸,若是沒有雅樂助興,似乎連宴會的樂趣都少了幾分。
源博雅原以為會是藤原家哪位公子或者姬君上場,結果也和他預料的差不多,隻是人選變了而已。變為了這場宴會除去藤原道長外,最為耀眼的明珠,藤原家的小月亮。
藤原道長向來在彆人麵前威嚴而難以接近,但是此刻,哪怕是在告訴大家,等下即將由小女兒為大家演奏雅樂時已經極力維持住左大臣的樣子,他卻仍染像是一個普通的、溺愛著自己掌上明珠的父親一樣,說起自家女兒時,臉上露出驕傲又自豪的神色。
賓客們明顯坐姿更端正了幾分,比源博雅了解更多的他們自然是知道藤原道長有多麼寶貴這位藤原家的小姬君,哪怕對方不在平安京,平安京裡也儘是她的傳說,神色舉動間忍不住便帶上了期待,甚至不少人已經挪動了目光。
源賴光情緒不由被帶著了幾分,跟著看向了門外。
他想:不知當年那位小姬君,現在已經是何等風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