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山東,惠民縣。月上柳梢, 晚歸的烏鴉落在尋常棲息的柳樹枝頭, 抖抖羽毛正要安歇, 卻被院中陡然響起的稚兒嬌弱啼哭聲驚得嘎嘎叫著, 展翅飛了出去。
晉安忙起身去隔壁哄了女兒睡覺, 好半日才安靜下來。他見後頭二進院子裡依舊黑燈瞎火,不由心下倉皇。孫自芳治得了病, 卻治不了命。生產之後,宛芝的身體迅速地衰弱下去, 早幾天她還因為疑心女兒啼哭不得安枕;這些天卻整日昏睡著,難得有清醒的時候。
他不知不覺在台階前站了許久,直到夜晚的穿堂風使寒意浸入全身, 才恍然驚醒,失魂落魄地返回正屋,仍在炕桌前坐定。
孫自芳執壺自斟,又拿另一把酒壺給他倒上白水。晉安忍下心事舉杯祝道:“老孫, 這些日子叨擾了。明日一早我便起身返京。你好生保重, 來日再見。”
孫自芳飲了那杯酒, 一雙渾濁的眼睛裡似有淚意, 歎道:“你小子就是嘴甜, 老夫快八十歲的人了,還有幾個來日呢?我這輩子趕上這改天換日的亂局, 在全國七八個省份, 飄了一整個甲子的春秋, 沒兒沒女的,臨了臨了倒遇上你小子!”
晉安道:“你若願意,也可隨我進京。我想叫蓁蓁拜你做義夫,借借您老的壽數。將來我給你送終。”
蓁蓁就是他繈褓中的長女。孫自芳不由拍桌大笑,嗤之以鼻:“去你的!老夫大你四十多歲,想跟我平輩論交,美得你!”
一老一少玩笑一回。孫自芳才正色道:“咱們相交也有快十年了。難得你不嫌棄我老頭子,臨彆之際,老夫也跟你說句大實話。”
“你小子就是個武將的材料。本事是有的,可惜心眼兒實重感情,偏偏親姐姐又生了三個皇子,著實不適合在京城待著。”
晉安一愣,苦笑著仰頭飲儘杯中之水。在京中近身侍奉聖駕固然榮耀非常,可是其中艱辛屈辱也非常人所能想象的。然而他父母俱在,長姐入宮,妻子體弱,女兒年幼。家中無人頂立門戶,他焉能一走了之?
孫自芳素知他的家事,加重了語氣勸道:“當年給德妃測那個‘瑜’字,也不完全是老夫匡你。康熙二十六年年底,老夫觀星,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但見天象變幻莫測,隱隱有紫氣於東方積蓄,最終於二十七年正月初九日這一天,紫薇星於西南方向光芒大盛,便知宮中又有貴人誕生。看星象盤上對應的時辰,約莫是酉時初刻到四刻之間,十四爺是什麼時辰生的你大約知道吧?”
晉安手指輕叩著炕桌,心裡一沉。十四出生的時候,烏雅太太剛好在永和宮侍奉,十四阿哥可不就是酉時生的嗎?
孫自芳一針見血地說:“你這小侄兒身上有帝王之象。可是你們康熙皇帝膝下有十六個兒子,已經長成者不下十指之數。竟然輪到這麼個出身不高,排行靠後,還有兩個嫡親哥哥在前的稚兒來爭這皇位,說明這之前的鬥爭,該是何等的慘烈啊!”
“費揚古和彭春都老了,族中子弟並不成器,董鄂家的勢力早晚依附於你。你兩度西征,又在朝中武將裡交遊廣闊,從乾清門侍衛,到九門步兵提督衙門,再到豐台大營,都有你一二莫逆好友。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官拜二品。你升官兒的速度,不亞於當年的明珠、索額圖啊!”
聽到最後一句,晉安不由臉色大變,又聽得他洪鐘一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去歸化戍邊吧。費揚古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你去那兒做個副將,遠離是非,將來頂他的班。不比在京城裡給人家做奴才強?”
晉安一言不發悶頭喝酒。的確,他並無權傾朝野、封侯拜相之心,唯有建功立業、精忠報國之願。歸化城看似偏遠清苦,實則是個天高任鳥飛的好去處。
然而這時家仆匆忙的腳步聲在庭中響起,侍從裹挾一身寒氣衝進門來焦急稟報道:“聖駕在山東和直隸邊界,十四爺病了。”
夜涼如水,一彎新月照亮半邊卷著層雲的夜空。行宮多柳,胤祥沿著牆根兒,踏著一地婆娑的樹影而歸。柳葉摩擦的窸窣之聲和著盛夏的蟬聲,嗡嗡鬱鬱聽得人心頭打鼓。
直隸已經離京師不遠了。燥熱的風卷著細微的浮塵,輕輕地拍在人的臉上。這風這夜這蟬聲,一如他和十四在紫禁城渡過的每一個盛夏。胤祥腦海裡一時湧起萬般思緒,從無知無畏且無憂無慮的童年,到寵愛榮耀的少年與隨之而來的攻訐離間;幼時德額娘和四哥的教誨,一個時辰前十四還在他跟前撒嬌說“等你回來吃夜宵”的模樣,最後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親生母親那句“天花不是必然傳染的,但德妃如果發現那個香囊,她想要我死卻是十拿九穩”上。
胤祥一路在心裡念佛,加快腳步進了黑漆漆的小院。廊下值夜的宮人紛紛給他行禮,朱五空上前笑道:“我們爺歇下了,十三爺明兒再來吧。”
胤祥說:“我進去瞧瞧他,不必跟著了。”
朱五空卻沒有動手打簾子,站在原地急道:“十三爺……明兒再來吧,奴才求您了。”
胤祥不知該作何解釋,一時心煩意亂,自己動手掀起門簾進了屋,大步往內室來,小心翼翼挑起床簾。
十四朝內側躺在床上,背脊平靜地起伏,好像睡得很沉的樣子。仿佛審判的時刻到來,胤祥戰戰兢兢伸手去探他額頭,又摸摸脖子、腋下,觸手皆是溫溫的,沒有半點發熱的痕跡。又會想十四這些日子吃住皆是跟他一塊兒,能吃能睡能撒嬌,也沒有嘔吐、食欲不振或是其他染病的跡象。
胤祥頓時鬆了口氣,腿一軟,跌坐在床角。太好了,十四沒有受害。現在隻要把那個香囊拿走,遠遠地扔到十四碰不到的地方去,他就不必承擔失去任何一位親人的痛苦,不用看到兩位額娘反目成仇,更也不必背負生母暗害弟弟的內疚。
在這一刻,僥幸的心理壓倒了光明磊落的君子之德,他抹了一把眼睛,起身去翻衣架上十四換下來的外裳。
胤祥平日裡能拉開六力強弓的胳膊,現下卻顫抖不已,險些握不住手上的綢緞。十四的衣兜裡放了不少瑣碎的小玩意兒,挖耳勺、扳指、玉佩、解食刀、香囊和荷包一應俱全,經常靶場上踢一場球就丟了幾樣,都是尋常事,少了個香囊他也不會在意。
胤祥埋頭在衣裳裡翻找,觸手是冰涼的綢緞,心裡卻是火燒火燎的焦躁。他翻遍了整個衣兜,一無所獲,頓時若有所悟,頹然後退兩步,愣愣地回頭,就見床上側躺的身影不知何時坐了起來。
暗淡的月光下,十四單薄的身形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裡射出兩行透亮的寒光,仿佛能夠刺破一切虛偽的掩飾,直通通地紮進人心裡。
兄弟倆靜靜對視,胤祥想到朱五空的婉拒哀求,頓時如遭雷擊,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挪開了目光。
十四起身從櫃子裡取了那個被層層包裹的香囊,扔到他腳邊:“你要的東西,拿著滾。放心,我就是病死,也不會告訴額娘一個字。”
“忠勇公彭春:白玉獸首長命鎖一隻,赤金嵌寶腳鐲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