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不由對她刮目相看,可心中疑惑尚未全消,乾脆圖窮匕見,直接直視九兒逼問道:“昨夜行宮前院偏殿走水,有一批侍衛救火不力,以致不少重要的折子、印信為大火所焚,朕已命將他們全部拿下。其中一人向梁九功求情,指名要你相救。你若不救,朕就將他們一起流放北疆與披甲人為奴。”
九兒猛然抬頭難以置信地直視眼前的皇阿瑪,身形微微顫抖,頭一回如此深刻地領會到“君父”二字的含義。一層父親的威嚴如山,一層君主的權謀算計,如蛛網般重重包裹,叫人深陷其中隻能屈膝臣服、任由宰割。
“皇阿瑪指的是明珠之孫納蘭永壽吧?”九兒強烈遏止住顫抖的語氣,挺直脊背,高聲急道,“女兒的確與他相識相知。可君子之交在於誌趣相投,而不在於利益交換。若他果真犯錯,卻想借與女兒的私交逃脫罪責,則不配為性德之子、九兒之友;若女兒在父母憂心忡忡之際,假借為幼弟侍疾謀取私利,更兼指手畫腳乾涉朝政,則不配為皇阿瑪之女、大清公主。”
“今日之言,如有半點不實……”九兒說著頓了一下,低頭摘了辮梢墜著的一塊翠玉擲於地上,“一如此佩!”
美玉撞擊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破碎聲。繡瑜嚇了一跳,打量著康熙的表情,斥罵女兒:“糊塗!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怎可發這樣的毒誓?”
康熙卻揮揮手喝止了她,走到九兒跟前,居高臨下地打量女兒,良久,突然出聲說:“永壽,你可聽見了?”
繡瑜母女俱是一驚,下意識轉頭往門口望去,卻被門上的湘妃竹簾阻隔了視線,隻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聽到他竭力維持平靜卻難掩激動哽咽的聲音:“回皇上的話。奴才畢生幸事,一為性德之子,二為公主之友。有此二者實乃蒼天垂青,九死不悔。”
康熙氣不打一出來,一針見血地諷刺道:“混賬,朕養了十五年的掌上明珠,你當然不悔!”
原來,偏心偏到胳肢窩去了的康熙皇帝,豈是那種遇事先責問自家兒女的人?聽聞榮妃告狀說五公主與永壽有私情。他第一反因就是把永壽拘來嚴加逼問,前殿失火是假,可是想把他發配北疆之心卻是真。
永壽原本孑然一身,他跟十四揭露香囊一事之時,就已經是心存死誌,就是在皇帝麵前也沒什麼好怕的。於是亦大方承認與九兒相識,唯獨依繡瑜之計否認傳遞一事,說出的話大約就是“要命拿去,但皇帝你不能屈陷忠良”。
他出生詩書墨翰之族,一番話說得引經據典、蕩氣回腸,康熙一時啞口無言。又有舜安顏這個愣頭青兼表弟在一旁,一味拍胸脯打包票,康熙氣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非要他死個明白,才帶了他往繡瑜這邊來。
誰料自家女兒說出了相差無幾的話,倒顯得他們光明磊落、心意相通,皇帝裡外不是人。
繡瑜知道他已有許可之心,上去打圓場:“皇上,這兩個孩子的事,都是臣妾管教不力。可十四之病,該怪那獻上宮女的山東巡撫和內務府查驗的奴才啊!若說因為公主跟人私通,導致弟弟染病生死不知,您叫小九日後還有何顏麵活在世上?”說著拿帕子掩麵流淚。
九兒想到自己風光霽月,卻被有心人利用,生在皇家何等之難呀!想到此處,亦是上去跟母親抱頭痛哭。
是啊,前天還在活蹦亂跳給自己送菠蘿的小兒子,好好兒的就病了。康熙想到這裡,又見妻女哭得傷心,已然心軟了大半,突然又猛地想到內務府查驗的奴才不正是榮妃的人嗎?
好個馬佳氏,自個兒辦事不謹慎,反倒將汙水往彆人身上潑。
康熙心裡已然有了定論,隻一時下不來台。
恰好這時太監又傳:“皇上,京裡來人了!六阿哥侯在外頭等著給您請安。”
“哦?昨兒才傳的信,怎麼這樣快?快傳。”
自有宮女上來服侍繡瑜和九兒淨了臉,往堂上坐定。
胤祚一身石青色貝勒官服,快步進來給雙親見了禮,笑道:“兒子胤祚叩見皇阿瑪,給額娘請安。”說著又一回跪下規規矩矩行禮,嘿嘿笑道:“四哥讓兒子代他給皇阿瑪磕頭。”
康熙頓時沒好氣地說:“無事獻殷勤。說吧,又捅出什麼簍子了?”
“也沒什麼大事。”胤祚舔著臉湊上來,裝作給康熙捏肩捶背的模樣,“就是二哥跟四哥鬨了一點點小矛盾,四哥掀了毓請宮的桌子,告病不乾了而已。”
“啊?”繡瑜端茶的手一頓,跟女兒麵麵相覷。這叫小矛盾?你們這春秋筆法玩得比溜冰還溜啊。
康熙瞥了一眼低眉順眼站著的九兒,抬腿給了胤祚一腳:“一個兩個,都是來討債的!說!”
胤祚頓時收了嬉皮笑臉的模樣,不偏不倚地把事情描述了一遍。
大約九天以前,京城接到山東疫情的奏報。胤禛就上折子請太子速速派太醫到直隸迎駕。太子表麵上滿口答應。可是一次皇差,底下的人居然敢拖拖拉拉,三天過去還未成行。胤禛天天催,日日趕。太子不為所動,直到弟弟怒而掀桌,才勉強把胤祚一行人放出了京城。
這其中的緣由顯然就耐人尋味了。說到底不過是太子跟眾妃母幼弟關係平平,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罷了。
事關太子,康熙表麵上不置可否,隻吩咐胤祚說陪陪你額娘,就起身去了。他沉著臉走了半途,突然回頭對梁九功說:“榮妃年紀大了,回去之後就讓她告病。將宮權移交給惠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