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 暢春園。
隨著三聲鞭子響,延爽樓原本已經熄滅的燭火又依次亮起。繡瑜裹了件狐坎,疑惑地迎接了去而複返的皇帝,卻被他攬著肩膀直直往寢殿拖,按在床上,欺身上來扳著她的肩膀, 手指掠過臉頰。
“皇,皇上?”老夫老妻的了,至於大半夜這麼猴急嗎?
誰料,康熙隻是閉著眼睛笑歎:“你老了。”
繡瑜躲開龍爪,哭笑不得:“您大半夜過來,就是為了告訴臣妾這個?”
康熙竟然特彆實誠地點頭,臉上笑容和煦且傻:“朕也老了。”
明明是極其欠揍的話, 可是繡瑜察覺出他情緒波動極大, 眼中思緒萬千, 不似尋常。
奴才們都識趣地退了下去,隻剩下帝妃二人相對依偎,康熙差點抑製不住地告訴她十四那番對答,告訴她康熙七年他誅殺鼇拜之後,第一個去慈寧宮稟告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也是在原地站了半晌,說:“哀家老了。”
後來, 他曾在太子身上體會過這種感情——兒子展現出人主才德, 家國江山後繼有人, 縱是老去也心甘情願。如今終於往事重臨。
兩個孩子,一個沉穩凝練,一個機敏善變。大事已定,不過善加引導,到時候再根據國家的需要則賢而立罷了。康熙仿佛卸下心頭重擔,可惜這江山太重,孩子成長的喜悅,他注定不能跟其他人肆意分享,隻能一再跟繡瑜重複:“朕今日著實高興。”
“嗯,臣妾今天也很高興。老四家的養了個閨女——也不知怎的,這麼些兒女,底下養的都是些臭小子,好容易有個女孩兒——滿月那日,抱進宮來臣妾瞧了,樣貌像極了小九,端的玉雪可愛。隻是右邊嘴角有顆米粒大小的淺痣,臣妾原道生得不好,還是良妃恰好過來瞧見,說是主福氣的……”
康熙原本懶懶歪在榻上,聽到這裡忍不住直起身來:“你跟良妃倒還要好?”
繡瑜冷眼瞧他:“莫不是天下都要圍著你們爺們兒外頭那些事情轉?人敬我三尺,我還人一丈,如是而已。”
她待其他妃子和善,著實讓康熙滿意,嘴上卻說:“放肆,不圍著你男人轉,你還想圍著誰轉?老十四嗎?朕告訴你,胤禎也大了,以後規規矩矩的,不許他再猴在你身上撒嬌。”
說著又歎道:“完顏氏這門親事指的不好。說來可惜,佟佳氏法海的次女是你妹妹所出,要早知會拖到今日的話,朕就將她指給胤禎做嫡福晉了。又或者佟國維第五子慶恒的四女佟佳氏,她阿瑪隻是個三等侍衛,做個側福晉好像也不委屈。”
繡瑜枕著皇帝的胳膊,疑惑不已。先突然說不許十四撒嬌,又一口一個胤禎地喊他大名,又千方百計地想把權傾朝野的佟佳氏的女人往十四屋裡塞。
她不由問道:“皇上這是怎麼了?佟佳氏的格格豈能給人做小?就算她阿瑪慶恒隻是四品武職,但是完顏氏出身也不高,這不是鬨得家宅不寧嗎?”
康熙哼哼唧唧半天,到底隻說:“朕不過隨口那麼一說,夜深了,歇著吧。”
繡瑜忽然想到馬齊的夫人那含含糊糊的話,想到晉安莫名地對十四栽培看重,不由倒吸一口涼氣。就好比當初將郭絡羅氏指給八阿哥,皇帝想要扶植某個阿哥,哪有比聯姻更快的呢?
她不由開口道:“皇上,臣妾聽聞,您擅長訓獒。”
“嗯?怎麼突然問起這個?”
“聽聞要訓出一隻真正的獒王,需要把幾十隻小獒放到一個圈裡,讓它們自由搏殺。最終剩下的那一隻就是犬中之王。”
康熙沉默了半晌:“傳說而已,哪能當真?”
“原來隻是傳說。其實臣妾一直覺得,這法子過於殘忍。人為製造困難,磨礪孩子。那些幸存者固然可以稱王稱霸,可那些經受不住考驗,夭折的小獒呢?它們原本也可以承歡父母膝下,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
康熙緩緩地說:“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這道理臣妾當然明白,憂患雖然磨礪人,但我們披荊斬棘、曆儘劫難,不就是為了讓孩子們過上安逸的生活嗎?如果又重複這個過程,一代又一代地把兒孫推回到苦難裡,這種磨礪,又有什麼意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