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彆院依山而建, 康熙所居的恒鏡台坐落在彆院的最高處。夜露微寒, 十四在宮門前下馬以後, 快步拾階而上。他人小腿短的時候, 常常抱怨這台階太高太陡,不明白皇阿瑪為什麼要把整個行宮的核心中樞,設在這麼個來往不便的鬼地方。
時移勢易,境由心生。直到最近, 他才漸漸明白, 為什麼皇帝必須住在行宮最高的地方。
他邊走邊出神, 漸漸把百來步階梯都拋在身後。直到身後朱五空輕輕地拽了拽他, 才恍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恒鏡台殿外。越過門洞可見三到十六阿哥都匍匐在院中, 康熙立在高高地漢白玉台階上如泣如訴:“……朕以往所慮之事, 無非是怕自己做了齊桓公,屍骨未寒,就看著你們束甲相爭。而今才知道, 有人打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心思,竟然想用祖宗江山和萬民的血來成全他一個人做這黃雀。”
“胤禩與亂臣賊子結成黨羽,邀結人心, 構陷兄弟。朕深知其不孝不義行為, 自此朕與胤禩父子之義絕矣!”
這話猶如石破天驚, 眾人駭然抬頭仰望他, 張廷玉和馬齊原本捧著紙筆暫時充作起居注官, 此刻也匍伏在地:“萬歲, 這話, 記不得啊!”
就算削爵囚禁,皇室血脈也是皇室血脈,如果血統可以被否定,那君權的正統性從何而來呢?
九阿哥、十阿哥撲上去抱著康熙的大腿哭求,險些又把皇帝氣出個好歹。張廷玉、陳廷敬、馬齊、隆科多四個心腹重臣趕忙簇擁著康熙進了殿。留下一眾阿哥在外頭,急得團團轉。
十阿哥憤怒地站起來,衝著胤禛高聲質問:“你們到底做了什麼手腳,為什麼送進宮半個月的鷹突然快死了?還攔著我們不許查驗,焉知不是心虛?”
胤祚忍無可忍,幫著辯了一句:“西藏強敵來犯,皇阿瑪病成這樣,你還有功夫理會一隻鷹?”
十阿哥麵上閃過一絲愧色,複又慷慨激昂:“正是因為皇阿瑪病著,才不能叫他老人家輕易被小人蒙騙了去!你若有膽量,就跟我們到皇阿瑪跟前分辨分辨。”
胤禛麵無表情,連個眼神都欠奉,反而看了看旁邊安靜得可怕的九阿哥,冷笑一回——老十蹦躂得歡快,恰好說明他不知道老八的計劃,還當真以為皇阿瑪因為一隻死鷹遷怒兒子呢。老九這才是幫凶的反應。
十四默默地跪到了十三旁邊,九阿哥見了他,不由輕輕挪過來喊:“老十四……”
“寒玉天佛出自你手,但你不知道他的全部計劃吧?”
九阿哥啞口無言。
十四直視前方,看也不看他:“你原本不壞,但是蠢得太過分,也就成了壞。我們無話可說,不必多言。”
九阿哥剛悻悻地退了回去,就見內侍出來傳旨:“皇上傳四爺、十四爺進去說話。”
這話猶如在滾了的油鍋裡澆入一勺清水,頓時激起無數波瀾。在內有八阿哥興風作浪,外有強敵來犯之際,二十個皇子,隻有這兩人被允許進入決策層。圖窮匕見,以往所有的鋪墊終於在這一刻攤開在眾人麵前。
胤禛跟十四對視一眼,並肩舉步上前。
恒鏡台內紅燭高照,康熙一身黃緞子寢衣,披著玄色鬥篷站在地圖前,麵容清臒,臉頰凹陷,一副病體難支的樣子。
“皇阿瑪。”胤禛和十四對康熙感情複雜,但是萬般怨恨、諸多責備中唯獨沒有希望看見他英雄遲暮的欲望。
“你們來了。”康熙指著那副用石青、褐黃、芷藍標注出西北局勢的地圖:“老四建議在西藏設府,收歸中央管轄。此計雖好,卻急了點,現在兔子被逼得起來咬人了。說說吧,怎麼辦?”
十四平靜地說:“這一仗遲早都是要打的。京城離雲南、四川足足兩千裡路,途中阻礙重重,西藏進川,卻隻需要走二百裡山路,騎兵奔襲兩天兩夜就可以威脅成都。要是讓外族占了西藏,整個西南,都成了對方嘴邊的肉。”
康熙搖頭:“是這個道理,但是還不夠。子瑞,告訴他,這一仗意味著什麼。”
戶部尚書陳廷敬上前一步,神色沉重:“戶部已經實行固定丁銀和輪流減免賦稅之策。”
丁銀固定,貧民就可以自由生兒育女,不必因為人頭稅逃籍,流亡他鄉。朝廷征一兩銀子的田賦,往往下級官吏就問百姓要三兩、四兩甚至更多;輪流免賦,就遏製了一部分的橫征暴斂。
這都是馬齊提議、胤禛實行,好不容易弄出來的德政。但是世上哪有這邊免稅,那邊打仗的好事?戰火一燒,這些利國利民的事,都要推遲。
馬齊的臉色黑如鍋底,胤禛卻上前一步道:“大局為重,隻是賦稅重點,百姓還能活。但是外敵一旦犯邊,就是屠城滅族之禍了。”
“說得好。”康熙緊緊盯著那西北局勢圖不放,“朕也有此意,戶部的銀子不夠,就拿內務府的銀子頂,內務府不夠,就支內庫。內庫再不夠……”他說著頓了一下:“就動公庫。十四阿哥,你敢當這個撫遠大將軍嗎?”
公庫就是這個時候的國家戰略儲備糧,是災荒年間,用來跟閻王爺搶人命的。
城門失火必然殃及池魚。這一回撫遠大將軍肩膀上的,不僅僅是三五萬軍人,更是億萬貧苦百姓的平安。
這不是奪嫡失敗,要頭一顆要命一條就完了的事。這是敗了就遺臭萬年,成了也不一定有好處的事——皇帝年老體弱,要是有個萬一,遠離京城的人就占了天然的劣勢。
四名心腹重臣皆是心下駭然,這是什麼套路?要說皇帝不重視十四,這幾乎是托之以國運了。但是正因為這個擔子太重,哪有讓未來太子遠離政治中心,乾這種有可能背鍋的事的道理?
晉安才跟他說過“進一步成王敗寇,退一步閒散一生”,頃刻間十四就麵臨這樣的抉擇。答應了不一定好,但是當著父皇、兄長、一屋四個滿漢重臣的麵軟弱怯戰,推卸責任,他就可以永遠跟一切重任說再見了。
閒散一生,這四個字,並沒有看起來那麼輕巧。
“兒臣領旨。必定不負所望。”
空氣凝滯了一秒,康熙突然撫掌歎道:“好,很好!傳旨,授皇十四子胤禎撫遠大將軍印信,用正黃旗纛,授予親王待遇,行文稱大將軍王。”
這話猶如在一個驚雷在頭頂炸開。四個老狐狸也不由麵麵相覷,兵馬未出紫禁城,就先給了一個親王之位,要是十四得勝回來,該怎麼賞?
馬齊立刻上前一步,就要請皇帝三思。
隆科多卻搶在他前頭大聲祝賀道:“這還是我朝從未有過的恩典,大將軍此去必定旗開得勝,報效皇恩。”一句話把馬齊梗得直翻白眼。
康熙又說:“你是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生的。”
今天之內,已經有兩個人跟他提生日了。十四低頭應是。
“二十六年臘月二十五,你出生前十四天,太皇太後薨了。臘月二十八,朕接見五世達/賴使臣,得知西藏劇變,五世達/賴已然去世,從那一天起,西藏就脫離中央管轄。”
“直到今日,你長了二十三歲,藏區就動蕩了二十三年。興許,這就是天意吧。”
十四一怔,就聽他說:“回去好生準備準備,見見你額娘。隆科多留下,你們跪安吧。”
隆科多不由又驚又喜又怕,正心跳砰砰之際,忽然聽皇帝問:“你上任半個月了,這個九門提督當得怎麼樣?”
“九門提督責任重大,臣不敢輕忽,一定兢兢業業,報效……”
康熙冷著臉打斷了他:“你的前任們,也都是兢兢業業,為什麼讓你做了這個九門提督,回去細想想。還有,替朕盯著雍親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