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1 / 2)

過度沉溺 霧下菘 15998 字 3個月前

丁蘊玉出生以來, 最開始有的印象,就是層巒疊嶂的大山。

十歲之前,他沒怎麼出過大山, 他是村裡少有的獨生子, 他母親不能說話,是個很漂亮賢惠的啞女,父親沉默寡言, 做的一手好木匠活,偶爾去臨近鎮子或者縣城接一點活, 回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

他從小讀書很好,漢話苗話都能講,有時候,帶著母親出去,很自覺的就充當了翻譯的活, 他天資很好,在村小學念書——雖然沒幾個學生——但是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

他從小很懂事, 也能幫家裡做不少事情,一家生活不算寬裕,也算是相當平穩幸福的生活。

一切改變在他十歲那年的一天晚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泥石流淹沒了小半個村莊,一夜之間, 父母都沒了。

他還隻有十歲, 後來那段日子, 他不太記得是怎麼度過的了。

他家裡親戚不多, 隻有母親那邊,有一個早年去了外頭發展的弟弟。

後來, 第二個月時,他在家,麻木的在那個被衝毀了一半的破舊灶台上給自己做早飯,外頭傳來了久違的人聲。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了家門口,下來了一個陌生男人,正在和村長攀談。

據說是他的舅舅。

丁蘊玉記事早,對他的臉沒什麼印象,但是,依稀記得這個名字,很早很早之前,他在父母嘴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他母親家那邊姓丁,舅舅也姓丁。

沒過多久,舅舅又來村裡了,這次,他叫他上了車,帶他離開了這個小村子。

舅舅給他取了一個新名字,隨他們家姓,說是他原來的名字太特殊,換了之後,有助於更好的融入新生活。

丁蘊玉抱著自己從老家帶來的一個書包,裡頭裝了他的課本,衣服,需要用上的所有東西,來了陵城。

陵城是大城市,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他坐在車後座上,隻感覺一路眼睛都有些看不過來。

舅舅家是做生意的,在市區開了一家小早餐鋪,舅舅帶他到家,“蘊玉,進來,這是你舅媽。”

“舅媽好。”他給她鞠了一躬。

那是個有些高高胖胖的女人,係著圍裙,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端著盤子走了。

舅舅有些尷尬,拍了拍男孩的腦袋,“你舅媽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沒事,彆放在心上。”

“你妹妹上學去了,五點放學。”

“等明天,我帶你去學校,把你也轉到你妹妹學校去。”

於是,他在陵城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舅媽似乎是陵城本地人,妹妹不姓丁,丁蘊玉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是開始慢慢的模糊意識到贅婿這個詞的意思。

總而言之,帶他回來這件事情,似乎給舅舅家添了不少麻煩,舅媽不止一次,因為這件事情,和舅舅吵過架。

他越發沉默,每天除去上學,回家就是給店裡做事,他聰明,學東西很快,手腳麻利,幫早餐店做事,帶妹妹,做的都挑不出什麼刺來,久而久之,舅媽臉色終於也比之前好看一點了,也不再總是冷嘲熱諷,舅舅臉上的憂愁也終於緩解了一點。

生活開始步入正軌。

城裡和農村教學進度和強度自然都不一樣,但是,教學資源和質量,也是村子裡那所殘破的小學怎麼也比不上的,最開始他有些不適應,但是很快,就開始如饑似渴的汲取知識,成績也開始穩步上升。

他在的這個學校不屬於陵城市內很好的學校,他升了小六,要迎來小升初考試,他日常很沉默,心裡卻第一次有了主意。

他喜歡念書,想繼續讀下去。

區裡有陵城最好的初中之一,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成功考入這個學校。

假期,他每天都幫店裡乾活。

這段時間是店裡的經營旺季,舅媽每天四點起來,開始忙活,丁蘊玉大概五點鐘就會自己醒過來,然後開始幫店裡乾活,一直到早上十點,吃早餐的人數目開始減少。

他們家的早餐店店麵不大,桌子很多支在外頭,為了招攬顧客,舅舅在外頭,馬路邊上刻意支出了一個小攤子,蒸籠就擺在那裡,平時那小攤子由他負責看著。

男孩兒年齡小,長得清秀乾淨,又勤勞孝順,很多顧客都喜歡他,願意來他家早餐店多買一些。

那天早上,丁蘊玉在心裡默背課文。

一個小女孩兒,牽著小男孩兒,出現在了他早餐攤旁。

好像是新客人,以前丁蘊玉從沒見過,他抬頭看向那兩人。

女孩子年齡和他差不多,男孩似乎要小兩到三歲。

是個很好看的女孩,長長的黑發梳成馬尾,穿著乾淨的小裙子,她牽著的男孩兒生得唇紅齒白,模樣也很漂亮。

看得出,倆人應該都受到了很良好的照顧,應該是無憂無慮,家境富足的本地孩子。

“你想吃什麼?”他聽到那個女孩兒問。

男孩沒說話,他緊緊牽著女孩的手,偎在她身旁,似乎也沒什麼主意到底要吃什麼。

“蟹黃湯包好吃。”丁蘊玉低著頭,不知道怎麼,忽然蹦出了一句。

“那……要不要試一試?”女孩澄澈的大眼睛看向他,她回頭問那個男孩。

男孩重重點頭。

於是,倆人在旁邊的小桌子上落座。

他們點了一屜湯包,兩杯豆漿。

丁蘊玉給他們先上了豆漿,隨後,把湯包也端了過去。

“謝謝。”小女孩對他笑了一下。

她揭開蓋子,刻意把蒸籠挪遠了一些,很注意先讓蒸汽散開來,不讓熏了男孩的眼睛,隨後,從裡麵夾出了一個包子,放到他碗裡。

現在正是店裡生意最忙的時候,他本該格外忙碌,可是,今天,極其少見的,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經常時不時瞟到那一桌那對姐弟。

湯包汁液很多,他們似乎吃完了,女孩拿著餐巾紙,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彎著眼笑,隨後細心的給男孩擦去了臉上濺到的湯包汁。

很溫柔細致的照顧。

丁蘊玉不知道為何,克製不住的,一直看那邊。

男孩子似乎真的不會說話,但是好像又能聽到,丁蘊玉看一直都是女孩子在說,他點點頭,搖搖頭,偶爾眯著眼笑,或者比一比手勢,通過這些來和她溝通。

可是,看著卻又奇怪的融洽和睦。

感情非常好。

女孩是他的親生姐姐麼?模樣有些像,似乎又不太像。

丁蘊玉沒有兄弟姐妹,父母都已經去了,小玲對他不怎麼友好,動輒踢打罵人,可能是學了舅媽的態度,但他不可能反抗,也沒想過要反抗,甚至都無法和彆人說起,畢竟,他寄人籬下,給舅舅家已經帶來了很大的麻煩,而且他是做哥哥的,讓著妹妹一點也是應該的。

在他心不在焉的這段時間,倆人已經吃完了。

“謝謝推薦。”女孩牽著男孩,彎著眼睛對他笑,“這是早點錢。”

“你家的菜很好吃,早上辛苦啦,一個人忙那麼多。”女孩說。

似乎是很由衷的心情,他低著頭,鼻子不知道為何有些發酸。

男孩牽著她的手,大眼睛看著她,輕輕拉了拉,她注意力回到男孩身上,衝他最後笑了笑,隨後,牽著他離開了,邊低頭和他說著什麼。

丁蘊玉看著倆人背影消失。

第二天,他們並沒有來。

丁蘊玉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女孩。

第二年,他小升初考試,不出意外,考了那所小學的全校第一,成功被那所初中錄取。

他現在暑假一般會回家待半個月,在老家接一些類似於給遊客帶路的活計,學校給了他一小筆獎學金,他把錢都給了舅舅,還是背著以前那個書包進了初中。

時間過得很快,初中三年一晃而過。

高中,他考上了陵城附中,依舊是以全校第一的身份。

獎學金他習慣性的想給舅舅,那天晚上,舅媽帶小玲回了娘家,他卻拉他出去,男人罕見的喝了點酒,臉龐發紅,“這些錢你自己拿著,彆讓你舅媽知道了,她問的話,你就說就這個數字。”

他比劃了一下,“你以後一定有出息,到時候,記得給舅舅買點酒喝就好了。”

他最後醉暈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發出了沉悶的鼾聲。

少年沉默不語,把桌上餐具收拾好,把他弄回床上,蓋上被子,又打開窗戶,散去一室酒氣。

幾年過去,他身高拔節了很多,一如既往的沉默。

高中開學第一天,他理所當然的被分到了重點班。

開學第一天,丁蘊玉話少,和人熟起來也滿,好在附中的重點班氛圍和普通班不太一樣,能容得下各種怪人,彆說他隻是安靜了一點。

周圍都是男生,他正在看數學課本,預習後麵的新課內容,身後一堆男生正在聊天。

“那是我們班以後的班花吧。”男生圍坐一團,有個笑嘻嘻,“那個穿白衣服的妹子。”

丁蘊玉對這些沒什麼興趣,那個女生走過時,周圍噤了聲,大家好像都在默默的看。

丁蘊玉恰好抬頭,看到了那個女生。

很纖細,她抱著剛領到的三四本新課本,步履輕輕,從課桌間穿行而過,眉目乾淨清麗。

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裡,依舊走自己的路,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他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感覺,很多年過去後,丁蘊玉一直記得,初見虞鳶的這一天——又或許,算不上初見。

虞鳶性格很安靜,也不活躍,和一般這個年齡的漂亮女生不一樣,她不怎麼注意自己的外形,也不怎麼憧憬很多女生會憧憬的甜蜜戀愛,她性情溫柔,朋友不少,但是,真的很交心的朋友,卻寥寥無幾。

她在年級很出名,因為出色的模樣,和每次放榜時,年級大榜上一騎絕塵的理科成績。

後來班裡調了一次座位,丁蘊玉做到了她後排,座位是他自己挑的。

把自己書包放上椅子時,教室裡明明那麼吵鬨,那一刻,他卻感覺,椅子腳和地板之間輕輕的摩擦聲,陡然被放大了無數倍,在耳畔邊回響,格外清晰。

虞鳶回頭傳課本,禮貌的衝他笑了笑。

清晨的陽光下,少女麵頰雪白清透,眸子被映照成了淺淺的蜜色,唇角微微彎起。

他接下課本,耳後,無故有些發燙。

此刻,他們關係越來越近,愛好相投,他成績依舊很好,平時和她聊天也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聊數學題的解法,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勉強可以說得上是朋友了。

虞鳶以後大學誌願似乎就是數學係。

他想,很好,她一看就是幸福家庭裡出來的孩子,以後,可以儘情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而不是像他這樣,為生計所迫。

她也不該是這樣的人。

相處時間越久,他越被她吸引,可是,他從來不會說。

他沒資格,或許,以後也一直不會有資格。

班裡喜歡他的女生其實也不少,少年生得清俊筆挺,成績名列前茅,性格溫潤內斂,經常有拿著題目過來問他的女生。

他有時候能看出一些她們的心思,畢竟,很多人甚至沒有試圖過隱藏,或許,就是想表達出來,讓他知道。

丁蘊玉從來都裝作沒有發現。

早戀,乃至之後的戀愛,對他而言,都是奢侈品,他竭儘全力的活著,從小顛沛流離,哪裡還能如此奢望。

高三的時候,舅舅家的早餐鋪子發生了一件意外。

他上了高中,在學校寄宿,上早晚自習,再沒有時間去早餐鋪幫忙,舅舅和舅媽吵架頻率上升了,他人老了,一天早上,拎著剛燒好的水壺去泡茶水時,不小心絆了一跤,把一壺滾燙的水全潑在了一個顧客身上。

最後,早餐鋪停業了很長一段時間,給那個顧客的巨額賠款,讓他們吵架的次數幾乎變成了每天一次。

丁蘊玉早不用舅舅家的錢了,這幾年,拿獎學金,自己打工賺的錢,甚至還對他們多有補貼。

小玲已經上初中了,站在早點鋪門口,看著父母在裡頭激烈的爭執,隻知道咧開嘴大哭。

他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留了下來,隻留出了一個月,竭儘壓縮的生活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