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蘊玉出生以來, 最開始有的印象,就是層巒疊嶂的大山。
十歲之前,他沒怎麼出過大山, 他是村裡少有的獨生子, 他母親不能說話,是個很漂亮賢惠的啞女,父親沉默寡言, 做的一手好木匠活,偶爾去臨近鎮子或者縣城接一點活, 回來改善一家人的生活。
他從小讀書很好,漢話苗話都能講,有時候,帶著母親出去,很自覺的就充當了翻譯的活, 他天資很好,在村小學念書——雖然沒幾個學生——但是每次考試都是全校第一。
他從小很懂事, 也能幫家裡做不少事情,一家生活不算寬裕,也算是相當平穩幸福的生活。
一切改變在他十歲那年的一天晚上,一場突如其來的山洪,泥石流淹沒了小半個村莊,一夜之間, 父母都沒了。
他還隻有十歲, 後來那段日子, 他不太記得是怎麼度過的了。
他家裡親戚不多, 隻有母親那邊,有一個早年去了外頭發展的弟弟。
後來, 第二個月時,他在家,麻木的在那個被衝毀了一半的破舊灶台上給自己做早飯,外頭傳來了久違的人聲。
一輛黑色的小轎車停在了家門口,下來了一個陌生男人,正在和村長攀談。
據說是他的舅舅。
丁蘊玉記事早,對他的臉沒什麼印象,但是,依稀記得這個名字,很早很早之前,他在父母嘴裡聽到過這個名字。
他母親家那邊姓丁,舅舅也姓丁。
沒過多久,舅舅又來村裡了,這次,他叫他上了車,帶他離開了這個小村子。
舅舅給他取了一個新名字,隨他們家姓,說是他原來的名字太特殊,換了之後,有助於更好的融入新生活。
丁蘊玉抱著自己從老家帶來的一個書包,裡頭裝了他的課本,衣服,需要用上的所有東西,來了陵城。
陵城是大城市,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他坐在車後座上,隻感覺一路眼睛都有些看不過來。
舅舅家是做生意的,在市區開了一家小早餐鋪,舅舅帶他到家,“蘊玉,進來,這是你舅媽。”
“舅媽好。”他給她鞠了一躬。
那是個有些高高胖胖的女人,係著圍裙,麵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也沒說什麼,端著盤子走了。
舅舅有些尷尬,拍了拍男孩的腦袋,“你舅媽今天身體不太舒服,沒事,彆放在心上。”
“你妹妹上學去了,五點放學。”
“等明天,我帶你去學校,把你也轉到你妹妹學校去。”
於是,他在陵城的生活就這麼開始了。
舅媽似乎是陵城本地人,妹妹不姓丁,丁蘊玉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是開始慢慢的模糊意識到贅婿這個詞的意思。
總而言之,帶他回來這件事情,似乎給舅舅家添了不少麻煩,舅媽不止一次,因為這件事情,和舅舅吵過架。
他越發沉默,每天除去上學,回家就是給店裡做事,他聰明,學東西很快,手腳麻利,幫早餐店做事,帶妹妹,做的都挑不出什麼刺來,久而久之,舅媽臉色終於也比之前好看一點了,也不再總是冷嘲熱諷,舅舅臉上的憂愁也終於緩解了一點。
生活開始步入正軌。
城裡和農村教學進度和強度自然都不一樣,但是,教學資源和質量,也是村子裡那所殘破的小學怎麼也比不上的,最開始他有些不適應,但是很快,就開始如饑似渴的汲取知識,成績也開始穩步上升。
他在的這個學校不屬於陵城市內很好的學校,他升了小六,要迎來小升初考試,他日常很沉默,心裡卻第一次有了主意。
他喜歡念書,想繼續讀下去。
區裡有陵城最好的初中之一,他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成功考入這個學校。
假期,他每天都幫店裡乾活。
這段時間是店裡的經營旺季,舅媽每天四點起來,開始忙活,丁蘊玉大概五點鐘就會自己醒過來,然後開始幫店裡乾活,一直到早上十點,吃早餐的人數目開始減少。
他們家的早餐店店麵不大,桌子很多支在外頭,為了招攬顧客,舅舅在外頭,馬路邊上刻意支出了一個小攤子,蒸籠就擺在那裡,平時那小攤子由他負責看著。
男孩兒年齡小,長得清秀乾淨,又勤勞孝順,很多顧客都喜歡他,願意來他家早餐店多買一些。
那天早上,丁蘊玉在心裡默背課文。
一個小女孩兒,牽著小男孩兒,出現在了他早餐攤旁。
好像是新客人,以前丁蘊玉從沒見過,他抬頭看向那兩人。
女孩子年齡和他差不多,男孩似乎要小兩到三歲。
是個很好看的女孩,長長的黑發梳成馬尾,穿著乾淨的小裙子,她牽著的男孩兒生得唇紅齒白,模樣也很漂亮。
看得出,倆人應該都受到了很良好的照顧,應該是無憂無慮,家境富足的本地孩子。
“你想吃什麼?”他聽到那個女孩兒問。
男孩沒說話,他緊緊牽著女孩的手,偎在她身旁,似乎也沒什麼主意到底要吃什麼。
“蟹黃湯包好吃。”丁蘊玉低著頭,不知道怎麼,忽然蹦出了一句。
“那……要不要試一試?”女孩澄澈的大眼睛看向他,她回頭問那個男孩。
男孩重重點頭。
於是,倆人在旁邊的小桌子上落座。
他們點了一屜湯包,兩杯豆漿。
丁蘊玉給他們先上了豆漿,隨後,把湯包也端了過去。
“謝謝。”小女孩對他笑了一下。
她揭開蓋子,刻意把蒸籠挪遠了一些,很注意先讓蒸汽散開來,不讓熏了男孩的眼睛,隨後,從裡麵夾出了一個包子,放到他碗裡。
現在正是店裡生意最忙的時候,他本該格外忙碌,可是,今天,極其少見的,他有些心不在焉,目光經常時不時瞟到那一桌那對姐弟。
湯包汁液很多,他們似乎吃完了,女孩拿著餐巾紙,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彎著眼笑,隨後細心的給男孩擦去了臉上濺到的湯包汁。
很溫柔細致的照顧。
丁蘊玉不知道為何,克製不住的,一直看那邊。
男孩子似乎真的不會說話,但是好像又能聽到,丁蘊玉看一直都是女孩子在說,他點點頭,搖搖頭,偶爾眯著眼笑,或者比一比手勢,通過這些來和她溝通。
可是,看著卻又奇怪的融洽和睦。
感情非常好。
女孩是他的親生姐姐麼?模樣有些像,似乎又不太像。
丁蘊玉沒有兄弟姐妹,父母都已經去了,小玲對他不怎麼友好,動輒踢打罵人,可能是學了舅媽的態度,但他不可能反抗,也沒想過要反抗,甚至都無法和彆人說起,畢竟,他寄人籬下,給舅舅家已經帶來了很大的麻煩,而且他是做哥哥的,讓著妹妹一點也是應該的。
在他心不在焉的這段時間,倆人已經吃完了。
“謝謝推薦。”女孩牽著男孩,彎著眼睛對他笑,“這是早點錢。”
“你家的菜很好吃,早上辛苦啦,一個人忙那麼多。”女孩說。
似乎是很由衷的心情,他低著頭,鼻子不知道為何有些發酸。
男孩牽著她的手,大眼睛看著她,輕輕拉了拉,她注意力回到男孩身上,衝他最後笑了笑,隨後,牽著他離開了,邊低頭和他說著什麼。
丁蘊玉看著倆人背影消失。
第二天,他們並沒有來。
丁蘊玉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女孩。
第二年,他小升初考試,不出意外,考了那所小學的全校第一,成功被那所初中錄取。
他現在暑假一般會回家待半個月,在老家接一些類似於給遊客帶路的活計,學校給了他一小筆獎學金,他把錢都給了舅舅,還是背著以前那個書包進了初中。
時間過得很快,初中三年一晃而過。
高中,他考上了陵城附中,依舊是以全校第一的身份。
獎學金他習慣性的想給舅舅,那天晚上,舅媽帶小玲回了娘家,他卻拉他出去,男人罕見的喝了點酒,臉龐發紅,“這些錢你自己拿著,彆讓你舅媽知道了,她問的話,你就說就這個數字。”
他比劃了一下,“你以後一定有出息,到時候,記得給舅舅買點酒喝就好了。”
他最後醉暈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發出了沉悶的鼾聲。
少年沉默不語,把桌上餐具收拾好,把他弄回床上,蓋上被子,又打開窗戶,散去一室酒氣。
幾年過去,他身高拔節了很多,一如既往的沉默。
高中開學第一天,他理所當然的被分到了重點班。
開學第一天,丁蘊玉話少,和人熟起來也滿,好在附中的重點班氛圍和普通班不太一樣,能容得下各種怪人,彆說他隻是安靜了一點。
周圍都是男生,他正在看數學課本,預習後麵的新課內容,身後一堆男生正在聊天。
“那是我們班以後的班花吧。”男生圍坐一團,有個笑嘻嘻,“那個穿白衣服的妹子。”
丁蘊玉對這些沒什麼興趣,那個女生走過時,周圍噤了聲,大家好像都在默默的看。
丁蘊玉恰好抬頭,看到了那個女生。
很纖細,她抱著剛領到的三四本新課本,步履輕輕,從課桌間穿行而過,眉目乾淨清麗。
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裡,依舊走自己的路,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裡。
他心裡忽然升起了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感覺,很多年過去後,丁蘊玉一直記得,初見虞鳶的這一天——又或許,算不上初見。
虞鳶性格很安靜,也不活躍,和一般這個年齡的漂亮女生不一樣,她不怎麼注意自己的外形,也不怎麼憧憬很多女生會憧憬的甜蜜戀愛,她性情溫柔,朋友不少,但是,真的很交心的朋友,卻寥寥無幾。
她在年級很出名,因為出色的模樣,和每次放榜時,年級大榜上一騎絕塵的理科成績。
後來班裡調了一次座位,丁蘊玉做到了她後排,座位是他自己挑的。
把自己書包放上椅子時,教室裡明明那麼吵鬨,那一刻,他卻感覺,椅子腳和地板之間輕輕的摩擦聲,陡然被放大了無數倍,在耳畔邊回響,格外清晰。
虞鳶回頭傳課本,禮貌的衝他笑了笑。
清晨的陽光下,少女麵頰雪白清透,眸子被映照成了淺淺的蜜色,唇角微微彎起。
他接下課本,耳後,無故有些發燙。
此刻,他們關係越來越近,愛好相投,他成績依舊很好,平時和她聊天也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聊數學題的解法,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勉強可以說得上是朋友了。
虞鳶以後大學誌願似乎就是數學係。
他想,很好,她一看就是幸福家庭裡出來的孩子,以後,可以儘情去追逐自己的理想,而不是像他這樣,為生計所迫。
她也不該是這樣的人。
相處時間越久,他越被她吸引,可是,他從來不會說。
他沒資格,或許,以後也一直不會有資格。
班裡喜歡他的女生其實也不少,少年生得清俊筆挺,成績名列前茅,性格溫潤內斂,經常有拿著題目過來問他的女生。
他有時候能看出一些她們的心思,畢竟,很多人甚至沒有試圖過隱藏,或許,就是想表達出來,讓他知道。
丁蘊玉從來都裝作沒有發現。
早戀,乃至之後的戀愛,對他而言,都是奢侈品,他竭儘全力的活著,從小顛沛流離,哪裡還能如此奢望。
高三的時候,舅舅家的早餐鋪子發生了一件意外。
他上了高中,在學校寄宿,上早晚自習,再沒有時間去早餐鋪幫忙,舅舅和舅媽吵架頻率上升了,他人老了,一天早上,拎著剛燒好的水壺去泡茶水時,不小心絆了一跤,把一壺滾燙的水全潑在了一個顧客身上。
最後,早餐鋪停業了很長一段時間,給那個顧客的巨額賠款,讓他們吵架的次數幾乎變成了每天一次。
丁蘊玉早不用舅舅家的錢了,這幾年,拿獎學金,自己打工賺的錢,甚至還對他們多有補貼。
小玲已經上初中了,站在早點鋪門口,看著父母在裡頭激烈的爭執,隻知道咧開嘴大哭。
他把自己所有的錢都留了下來,隻留出了一個月,竭儘壓縮的生活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