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來的訊息令司冬墨的眼瞳狠狠地一縮。他輕搭在祁硯肩膀上的那隻手瞬間無意識地收緊, 迅猛的力道令祁硯難以承受,不由得吃痛地低吟了一聲。
“抱歉……”
冬墨立刻放開了手。他垂下了眼眸,寂靜地猶疑了片刻。
終於, 在僵持的沉默中,男人上前一步、俯下.身子,和其他的夥計合力把昏厥在地的重傷者抬起來, 走向了食肆的後屋。
祁硯先一步進屋點著了燈, 人們小心翼翼地把脆弱的傷者放在了牆邊的床榻上。蘭老板拿出剪子, 把傷者身上糾纏的碎布迅速地拆剪下來, 露出下方鮮血淋漓的肉.體。
祁硯大著膽子掃了一眼,隻見這個男子傷勢相當嚴重, 不僅僅是皮肉,手臂和腿骨幾近斷裂, 腹上更是血肉模糊, 極有可能傷到了內臟。極強的血腥氣從食肆的門口一直延伸到後院裡的休息屋,令祁硯感到頭部一陣暈眩, 熏得想要作嘔。
有個夥計被這樣恐怖的傷情所懾, 他顫抖著問道:“老板,他的血流得太多了,這、這還有辦法救活嗎?”
祁硯也忍著內心的恐慌與不適感, 開口道:“我們這邊條件有限, 要不要將他送到鎮上的醫館裡?”
“不, 他不能去醫館。”蘭老板乾脆地否決了這個提議。
祁硯一怔, 不由得和冬墨對望了一眼。蘭老板背對著他們, 卻似乎知曉他們的眼神交流,平淡地說道:“他進不得醫館,否則會被當場抓進衙門。”
“啊,這……”
旁觀的人們麵麵相覷,似乎猜到了些什麼。
“今日謝謝大家夥兒的幫忙。你們先回去吧,這裡有我來就好。”蘭老板邊對夥計們說著,邊迅速地從木頭櫃子裡翻找出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中草藥的氣味逐漸散出,將令人不適的血腥味稍稍掩了下去。
“冬墨和祁硯,你們如果願意的話,可以留下。”
一個夥計謹慎地問道:“老板,外麵地上還有門邊的血跡,是否要清理乾淨?”
“這件事鼓風獸已經在做了。”蘭老板轉過臉來,有些蒼白地一笑,“謝謝了,大家安心吧。”
兩個小夥計離開的腳步聲遠去之後,蘭老板手中快速調拌著止血的藥膏,他的精力無法從重傷的病人身體上移開,隻能在調藥的空隙間繼續與其他二人的交談。
“今天讓你們受驚了。”
噗地輕輕一聲,匆忙拌好的藥粉接連撒在傷者血淋淋的傷口上。由於意識已經昏迷,趴在床鋪上的男子沒有出聲,隻是肌肉劇烈地抽動了一下,看起來相當疼痛。
蘭老板在傷者的血口處塗上大量的止血藥粉,然後將黏稠的血跡從人的表皮上拭去。他細致地做完這些事情,忽然問道:“冬墨,你覺得,他會是何身份?”
一陣沉寂。
半晌,男人回答道:“你的友人,他無法進入醫館,也害怕聽到‘衙門’二字……他可能是朱國官府的對頭。”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他的身份有兩種可能,不是魔、就是黑羽軍。”
見蘭老板安靜聽著、沒有反駁,司冬墨又道:“但是,我曾在幫助趙師傅抓投毒者的時候親眼見過魔。魔人的額上和眉心間都有特殊樣式的符文標記,而這個男人的額前卻沒有。所以……他大概是,黑羽軍?”
蘭老板輕輕地點了點頭。
“嗯。”
儘管此前已經有過預感,但親耳聽到蘭老板證實,祁硯還是司冬墨不約而同地流露出了複雜的神色。
蘭老板的友人是黑羽軍,按照蘇督官的說法,黑羽軍在二十多年前朱魔兩國交戰時由民眾自發組成,是民間為了自保和抗魔而組建的軍隊。在戰亂平息之後,這支武裝也依然延續下來,直至今日朱魔兩國劍拔弩張時,再度頻繁地活躍起來。
對於黑羽軍,蘇督官的評價是“從抗魔民兵隊變為朝廷的反賊”。他的說辭隻是其一家之言,但無論好壞,這個民間組織都必定不會受到統治者的待見。試想有哪朝哪代的皇帝能夠容忍平民百姓拿起武器、組成軍隊,在自己統轄的領土上以“軍”之名義來活動?黑羽軍的成員也必定成為朱國衙門的通緝對象。
至於蘭老板與傷者的關係——他能在此人血肉模糊的情況下將之一眼認出,並將他帶到休息屋內救治,顯然與之非常熟識。這是否意味著,蘭老板自身也與黑羽軍有所關聯,甚至有可能也是黑羽軍的一員?
思路順勢延伸下去,祁硯的大腦內很快聯想到了更多的事情。他無意打探蘭老板及其友人的隱私,隻是,蘭老板方才說過,此人的來曆與司冬墨的身世之間存在著關聯。
難道說……?
司冬墨顯然也想到了這一層,他道:“蘭老板,既然你的友人是黑羽軍……你可否告知我,我本人與黑羽軍有何關聯?莫非你能認定,我的父母家人也和他一樣,是黑羽軍?”
他的猜想與祁硯的推測不謀而合。然而,出乎意料地,蘭老板卻搖了搖頭。
冬墨驚道:“什麼……你說不是?”
蘭老板卻道:“不,我不知道。”
他這樣一說,饒是司冬墨這樣脾氣溫順的男人,也不由得有些惱了。他立刻追問道:“蘭老板,你在抬他進來的時候應允過我,會告訴我黑紋相關的秘密。可為何到了現在,你又搖頭說不知道?”
蘭老板輕聲道:“我不清楚你的父母家人是否是黑羽軍。但我知道,你的血統,恰好是黑羽軍一直以來的對立者。”
“對立者?”
司冬墨震驚地思索著這個詞,怔怔地僵在原地,愣神了很久。看到蘭老板默然地轉過身去,扶起那男子斷裂的一根手臂,做著簡易的接骨的準備,他張了張口,卻又有些不敢問了。
不隻是他,就連在一旁聽著的祁硯,此時此刻的心都忽然揪了起來。祁硯知道,蘭老板不是那種為了搪塞對方而信口胡謅的人,他既然終於說出了口,那麼這件事情十有八.九就確定是真的。
在搖曳不止的昏黃燭光下,祁硯凝望著司冬墨迷離而茫然的側顏。對於蘭老板口中的“真相”,他忽然有點畏懼,不想再聽下去了……
司冬墨沉默了良久。末了,他苦澀地開口:“蘭老板,既然我不是你們的同類,你為何會將黑羽軍的身份毫不避諱地告訴我和祁硯?黑羽是朱國朝廷的眼中釘,你難道不擔心我們將秘密泄露給官府麼?”
蘭老板手裡的動作略一停滯,“冬墨,祁硯,我自願在此時將此事告訴你們,是因為——我了解你們。除去信任你們二位的人品之外,最主要的,我掌握著你們自己都未曾知曉的你們身世的秘密。”
不錯,知情是他的籌碼。
冬墨脫口問道:“你說的‘你們’……除了我,還包括祁硯?”
蘭老板嘴角向上揚起,微微一笑。這副笑顏襯著他俊美的臉蛋,不但沒有讓他看起來更加美好,反而浮現出詭異的蒼涼之感。
“是的,包括祁硯。墨兄,你大概沒有想到吧,其實就連我一開始也未有想到過。此時此地屋裡的四個人,從立場上來劃分,可能是三對一的局麵啊……”
蘭老板漆黑的眼瞳慢慢轉過,落在祁硯的臉龐之上。他雙手猛然發力,隻聽吱吱嘎嘎的幾聲脆響,床榻上的傷者的骨頭被強硬地接上,但負著重傷的身軀仍是毫無生氣。
與蘭老板淡漠的目光對視,祁硯乾澀地開口:“蘭老板,請你直說吧。‘三對一’究竟是什麼意思?你莫不是要說,除了你和你的友人,就連我也是黑羽軍的一員?但這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