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老板未有立刻答話。他把止血過後的傷號輕輕地挪到床榻中央、把被子細致地掖好,結束了對之初步的醫治。經過了這番疲累的搶救,他的額前、頸上爬滿了細密的汗珠,麵色煞白,看起來很憔悴。
將傷者安置妥當,蘭老板隨即走到祁硯和冬墨二人麵前,找來一張竹椅坐下,鄭重道:“祁硯,墨兄,接下來的一刻鐘,請你們耐心地聽我說完。一切的一切——我,黑羽軍,以及你們究竟從何而來。”
“要說起我們幾人冥冥中的緣分……還不得不提及二十多年前朱魔兩國的那場大戰。”
“正如蘇督官所言,朱國在地域上毗鄰北界魔國,本是鄰居,卻從未做到過相安無事——人與魔族的天然衝突,兩國間的領土和財富爭端……這些導致朱魔兩國世代紛爭、戰火不斷。距今二十年前,長年累月的積怨終於爆發,魔國派軍大舉進攻朱國邊境的村鎮,向朱國正式宣戰。
魔人凶狠好鬥,擅長征戰,迂腐的朱國官府軍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在屢戰屢敗的情形下,朱國失去了大量的疆域,有的是被魔人強行侵占,有的則是國君被迫簽下契約、割讓給敵國。
在兵荒馬亂的年代裡,朱國的民眾過得水深火熱。為了自保,百姓們自發成立了一支民間軍隊,而這支軍隊的領頭人,就是當年朱國皇室的一位遠親,赫親王。
這位赫親王本是皇族後裔,卻因為性子耿直、不受當朝皇帝待見,被逐出了皇城,扔在偏遠的紅葉郡做個閒散王爺,手中並無實權。兩國開戰過後,紅葉郡的昏庸官僚們躲的躲、逃的逃,隻有這位正直的王爺看不過官僚逃散、百姓被魔人欺淩的局麵,他大義凜然地站了出來,在民間征召大量的果敢之士,組成了平民軍隊,帶領人民抗擊魔人,奪回被侵占的家園。
朱國以赤色為尊,朱氏皇族以‘朱雀’這一神鳥作為最神聖的皇族圖騰,官府軍隊以‘赤羽’為號,被皇帝賜名為‘赤羽軍’。赤羽聲名雖盛,但戰力虛弱、常吃敗仗,每每被魔人打得丟盔棄甲、棄城逃跑,戰線一退再退。
而赫親王率領的民兵在兩國邊境接連打了好幾次勝仗,救難民於水火之中,隊伍越來越壯大,得到了百姓的擁戴。軍中的士兵們穿著紅黑相間的鎧甲與軍袍,提著烏黑的刀劍與盾牌作戰,於是,朱國的百姓們以‘黑羽’來指代赫親王率領的民兵,和官府的‘赤羽軍’區分開來。
赫親王是當朝皇帝的遠親,而朱國神鳥‘朱雀’一族中有一個分支,名為‘赭鵲’。赭鵲是紅葉郡特產的靈獸種族,具有模仿其它異獸技藝的神奇才能。相傳,當年赫親王與魔國交戰時,他的身邊就有一位赭鵲化身的少年,憑借自身學習而來的多種技藝協助親王戰鬥,幫助黑羽多次化險為夷,被軍中奉為神明的化身。
官府的赤羽軍以國鳥‘朱雀’作為圖騰,所以,與之對應的,‘赭鵲’便成為了黑羽軍的象征。”
聽到此處,祁硯有些訝異地揚了揚眉,不由得小聲說道:“你說的這個少年,難道和我是同一種族?”
“不錯。”蘭老板乾脆地點頭,“赭鵲是機敏而忠勇的生靈,那時的紅葉郡有不少和你一樣的赭鵲為了保衛家鄉,主動化形為人,和朱國的百姓們一同抵禦外敵。可以說,赭鵲是當時黑羽軍乃至紅葉郡百姓心中的旗幟。”
講述著多年前的故事,蘭老板溫柔地望著麵前的少年,眸中依然有波光閃動。
“然而,在轟轟烈烈的抗魔戰爭結束之後,魔人被趕出國境還沒多久,朱國的朝廷卻立刻開始了下一步的清算——當時的朱國國君聽聞了赫親王在紅葉郡所作的抗爭,他不但沒有對赫親王產生賞識之意,反而對他的才能和聲望生出了嫉妒和忌憚之心。他下令赫親王即刻解散黑羽軍,並安插大量的眼線官員來到紅葉郡就任,以便時刻監察黑羽的動向,還在民間散布赫親王企圖率兵造反的流言。
皇帝的舉動招致了當地百姓的不滿。為了避免官民衝突傷害到百姓,赫親王主動放棄王爵,讓黑羽的成員隱姓埋名地安頓下來,帶著三兩個好友回到深山中隱居。自那之後,‘黑羽’再未以軍隊的麵目出現,但它作為百姓和靈獸團結一心抗擊外敵的象征卻無法被抹殺。
為了徹底地將威脅斬草除根,皇帝下令在紅葉郡清查‘反賊’,不分青紅皂白地抓捕了大量的無辜百姓。甚至就連作為黑羽軍曾經的朋友的赭鵲一族,也被官府特派的殺手屠戮殆儘,險遭滅族……”
祁硯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這……這皇帝和手底下的官僚,跟魔人打仗沒多少本事,殺起自己人來倒是得心應手,就連赭鵲這樣的靈獸也要趕儘殺絕?”
蘭老板緩慢道:“你們來落霞鎮也有不短的時日,對於朱國的官僚,你們有何看法?”
祁硯快速回想了一下,“朱國官僚”,首先跳入他腦海中的,竟是肥頭大耳的油膩秦爺。他不禁打了個哆嗦。老實說,他至今為止見過數量不少的朱國的官員,但除了清正廉潔的蘇督官之外,其他官員給他留下的印象都不大好,鎮上或村裡的其他百姓也對官僚權貴們十分畏懼,半點也不敢招惹。
他有些泄氣地:“不得不說,朱國的官爺確實厲害。或許打魔人的時候沒那麼強硬,對付普通百姓還是有一套的。但照大多數人的觀點來看,赭鵲並不是真正的人族,為什麼就連靈獸也不放過呢……”
“赭鵲是朱雀家族的一個分支變種,與朱雀有著親緣關係,但它們終究不是朱雀,‘正統’也隻有一個。所以朱國內一直有人認為它們是血統不正的朱雀,甚至極端地反感它們的存在。赭鵲之於朱雀,相當於赫親王之於當朝皇室,是‘異端’對‘正統’的威脅……這樣類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祁硯一愣,旋即沉默下來。的確,赭鵲的地位較為尷尬,它和朱雀沾親帶故,但又是對朱雀的地位極具威脅的存在。更何況,黑羽軍和紅葉郡的百姓們曾經把赭鵲看作是他們的又一個領袖象征,這既挑戰了象征著“傳統”、“正統”的朱雀的權威,也暗含對正統皇權的威脅。作為“正統”的皇室自然對這樣的象征感到忌憚,以致於痛下殺手。
“赭鵲曾經是紅葉郡內還算常見的靈獸品種,自那一場‘清洗’過後,也變得數量稀少了,如今郡裡的年輕一輩甚至都不怎麼認得出肥肥的小赭鵲來。”蘭老板打量著祁硯,親切地笑笑,“你是我這麼多年來親眼見到的第二隻。所以,千萬不能放鬆警戒,更不要在朱國官員麵前暴露你的身份,就連蘇督官也不行。明白嗎?”
聞言,祁硯忍不住慌亂地看向司冬墨。被發現了之後,會被抓起來吃掉嗎?
但男人也輕輕點了點頭,肯定了蘭老板的說法:“在我們樂莊,也有聽說過有老一輩在那次戰後被衙門抓走。阿進和阿升的一個伯父就是這樣進了衙門,再沒從裡頭出來過。不過……”
他把目光投向躺在床榻上的傷者,“照現在看來,黑羽軍果然一直都沒有解散,反而還在秘密地行事。我很好奇,蘭老板的友人重傷成那副模樣,究竟是經曆了什麼。”
“不出意外,他應是和魔人的軍隊交戰過了,有幸撿了一條命,逃過來的。”
蘭老板閉了閉眼,輕輕一歎,“外麵的局勢遠比你們耳中聽到的要緊迫。魔人和凶獸已經大量進入紅葉郡境內,你們先前親眼看到的蟲患、凶貓和其它怪象足以彰顯了這一點。
如今,魔物的出沒愈加頻繁,就連官府也難以將魔族入侵的事實完全掩蓋下來。祁硯、墨兄,就在我們說話的當頭,紅葉郡邊境的村鎮已經在經曆著戰火。天雲鎮周邊的小村子已經遭到了魔人的血洗,平民死傷無數,我的友人就是從那裡逃出來的。等他醒了,你們還可以問問他,在身負重傷的時刻經曆了些什麼。”
祁硯心一揪。榻上的傷者已得到了初步的療愈,但他先前血肉模糊的淒慘模樣和痛苦喘息依舊在祁硯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令他心情沉重。
蘭老板走到榻邊,找出從傷者身上剪下來的黑衣碎布。那上麵還帶著剛剛乾涸的斑駁血跡。他在裡麵摸索了一會兒,隨即抽出了一塊反射著光亮的東西。
司冬墨一見那物,立刻站起身,大步走了過去。
“這個……是刀片!”過於激動的情緒令他有些語無倫次,他打開自己衣裳的夾層,從當中也拿出了隨身常帶的刀刃,指著蘭老板手中的那一塊,“這圖案……與我手裡的一樣!”
祁硯一驚,跟了上去。就見冬墨手裡的那塊刀片的背部刻著一個小小的方圓組合狀的圖案,而蘭老板從傷者衣服中拿出來的薄薄刀片上,在相同的位置也有一塊方圓形圖案!
冬墨驚訝到難以組織語言,祁硯先一步激動地問道:“蘭老板,冬墨和你的友人持有相似的刀片,難道說他們有親緣關係?”
蘭老板平靜答道:“我友人的家鄉在紅葉郡邊沿的匠人村。這座村子是有名的工匠彙聚地,村裡的人們心靈手巧,善於打造各類鐵器。這種精鍛細紋的刀片也正是匠人們的傑作。”
他攤開手,向兩人展示刀背上精巧的圖案,“近乎相同的刀紋式樣,隻能是出自於同脈匠人之手。”
祁硯震驚道:“冬墨和這位友人,該不會……來自於同一個匠人村吧?”
“即便不是同一個村莊,也應是相隔不遠的鄰居。”
祁硯轉向冬墨,有些振奮地握住了他的手腕,輕輕地搖晃了一下看似還在夢遊的男人:“冬墨冬墨,你的家鄉!你聽到蘭老板說的話了嗎,你的家很有可能在紅葉郡邊緣的匠人村!”
冬墨高大的身軀搖晃幾下,他呆懵地轉過眼,看向祁硯,“我,我的家在匠人村?”
“是啊!你……”話沒說完,祁硯猛地刹住——他幾乎是立刻脫口叫道:“那、那現在,匠人村是不是已經被魔人攻占了?!”
“現在?不。”蘭老板搖了搖頭,“祁硯,墨兄可是在十多年前就離開了家鄉,孤身一人出現在樂莊。他的家人或許早已不在匠人村了。”
亦或許,早已不在這世上了。
在這樣沉悶的氣氛下,希望的火苗稍縱即逝,如曇花一現。祁硯抿了抿唇,有些難過地看向冬墨。
男人深深地吐息了幾口長氣。他從剛剛得知的訊息中逐漸平複了心緒,忽而抬起頭,問蘭老板:
“既然我有可能出生於匠人村,和你的友人來自同一個故鄉,你又為何說我是你們黑羽軍的‘對立者’?你們的敵人隻有兩樣——朱國朝廷,或者北界魔國。這二者與我有何關聯?”
終於到了最為關鍵的問題。祁硯屏住呼吸,看到蘭老板慢慢地在床榻邊坐下,似乎刻意避開了司冬墨的目光。
少年不由得伸手上前,將冬墨的大手緊緊地握住。兩人沉寂地等待著,隻聽蘭老板低低地問道:“墨兄,你可曾親眼見過魔人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