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背?”司冬墨明顯愣住了,他氣息有點紊亂地:“魔人的背部……我沒有親眼看見過。”他一邊說著, 身軀輕微地震顫起來, 這顫動自兩人相連的指尖處傳遞到祁硯的周身, 令祁硯也不禁微微抖動,心下萬分緊張。
“墨兄, 事到如今, 你恐怕已經猜到了。”蘭老板緩緩抬起眼,他平日裡靈動迷人的眼眸此時如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塵埃,隻見得一片死寂。
“我,我猜不到……”冬墨坑坑巴巴地說著,身子卻在惶恐地後退, 他突然把臉轉向了祁硯,目光中頭一次露出了膽怯的神色。
祁硯的心忽地一疼,他立刻摟住了冬墨的肩膀, 就像每一次自己恐懼時男人摟住他那樣。
“冬墨……”祁硯緊緊貼著他的體溫,呢喃道,“你不要怕, 無論怎樣, 我會和你在一起。”
冬墨垂下了眼眸。他語氣苦澀:“祁硯……如果事實真的是我想的那般, 可能就連你也……”
會以看待惡魔的眼神看待我麼……
祁硯打斷他, 堅決地搖頭道:“出身並不能意味著什麼。無論你是何出身, 你就是你。你和其他所有人都是絕對不同的。”
他轉而問蘭老板:“不過, 我還是不明白。那次在幫趙師傅抓投毒者的時候, 我親眼看過魔人的外形, 魔雖然和人長得很相似,但他的額前是有印的,臉頰上也有特殊的紋路。可你看,冬墨的臉上一乾二淨,並沒有這些。況且,倘若冬墨真的是……魔,他的故鄉應是北界魔國,又怎會和你的友人一樣,都是朱國紅葉郡的匠人村呢?蘭老板的說辭未免前後矛盾了……”
“我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推測。但有一點我能確定——從阿進帶你們踏入十四食肆的那一刻起,我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了——墨兄是魔,或者說,他至少肯定擁有著魔族的血脈。”
看著麵前顫抖著的兩人,蘭老板並未就此打住,他繼續道:“墨兄的臉上沒有魔印,但背上的黑紋確確實實正是魔印,也就是魔族與生俱來的獨有標記。”他伸出修長的手指,在空中比劃著複雜的黑紋式樣。
“魔人將自身修煉的魔氣儲存在魔印當中,其身上的魔印愈是繁複,力量則愈是強大,強悍的魔族甚至能憑一己之力製服凶獸。
在食肆投毒案的庭審中,你我親眼所見,墨兄徒手捉住了被稱為‘死亡煙霧’的詭夢煙,作為證據呈上了公堂。然而,詭夢煙是魔國特產的凶獸,能夠壓製它的除了花無草之外,就隻有魔族的本源之力了。”
是的,哪怕再不願承認,祁硯也無法在感性的支配下忽略蘭老板所指出的事實。
詭夢煙作為魔域凶獸,對所有人都產生過惡劣的幻覺影響,但冬墨卻能逃過一劫,甚至徒手將之抓獲。
在遭遇衝山豬的時候,冬墨情急之下更是爆發出了無窮的神力,飛起一拳把龐然大物打飛了出去,全然超過了普通人族的力量範疇。
這一切的見聞都早已在暗示著這個事實,隻不過祁硯不願往那方麵去想罷了。況且,就算以上的見聞都是祁硯的錯覺,那麼黑紋呢?那遊蛇般詭異的紋身至今仍然牢牢攀附在冬墨的背上,是其無法抹殺的血脈的證明。
祁硯難過地捂住了前額。他從指縫的陰影裡瞥見冬墨低垂著頭,麵色慘白,神色比自己還要痛苦萬分。也難怪,在此之前,他和冬墨兩人曾無數次地幻想過他的身世,提出了很多種猜測。
他有想過冬墨的家人是靈獸,是殺手,甚至是被迫扔下孩子的逃犯。
但事實上,冬墨是魔。
無論冬墨自身立場如何,魔族是朱國戰亂的始作俑者,是黑羽軍的死敵,也是赭鵲一族曾經的敵人。
冬墨是魔,這是他最不願想象的一種結果。
目睹兩人頹喪的神色,蘭老板淡淡道:“你們大概心存疑惑,為何我能肯定墨兄的魔族身世。其實,正如你們所想,我本人也是黑羽麾下的一員。
我並非落霞鎮本地人,我的故鄉在紅葉郡邊緣的天.衣鎮。在二十多年前的那場戰亂裡,我的家鄉被魔人摧毀,我家族的兩百來口人都在赫親王的號召下加入了‘黑羽’。族中的血親有大半死在魔族大軍的撻伐下,包括我那從未謀麵就戰死沙場的父親。
在我兩三歲、還不完全會走路的時候,我的母親和兄長就帶著我跟隨著黑羽軍東奔西跑,我記得每一張魔人的臉,嗅得出每一個魔人的氣息……無論過去多久,我閉上眼也能將魔認出來。”他輕輕笑了兩聲,笑聲蒼涼,令人汗毛倒豎。
“哈……於我而言,魔的氣息,是血海深仇的血腥氣兒……這氣息是刻在骨子裡的,哪怕用儘一生也難以忘卻。”
蘭老板自顧自地抬起手,扯開了頭上紮著的藍色發帶。在先前忙於救人的混亂當中,他梳好的頭發幾乎被拆散下來,亂七八糟地垂在了肩頭。他靈巧地轉動手指,把那發帶在自己腕上繞了幾繞,隨後五指分開,慢慢梳理著那一頭黑發。
美人梳頭本是難得的秀美畫麵,但不知怎的,配上他飄忽陰惻的笑聲,他在昏黃的燈光下梳著一頭長發的模樣看起來幽怨而驚悚,讓祁硯心中陣陣生寒。
似乎是陷入了對過往的回憶,蘭老板慵懶地用手理著長發,一邊神色恍惚地喃喃自語道:“後來,我的最後兩個親人也死在戰亂當中,黑羽軍中有好心人收養了我,將我帶到偏遠的山村裡,隱姓埋名地撫養長大。
不過,這樣平和的小日子並沒有維持多久……四年前,官府派軍闖入深山當中,以‘剿匪’的名義清剿黑羽的遺留勢力。我僥幸逃了出來,靠著在山裡采藥攢下的一點本錢來到了落霞鎮,開了一家小飯館。你們大約也聽見了,我本名不是蘭十四,而是蘭則清。來到鎮上之後,為了隱瞞身份,我就改了個名字,叫蘭十四。”
“而至於這間食肆……”蘭老板半仰著白皙的脖頸,環視著休息屋的四周,“你們一直很奇怪,為何食肆此前生意清冷,裝潢簡陋,而我卻不怎在乎?我在落霞鎮開這間食肆,除了賺些錢財用以維持生計之外,這裡還是我和黑羽聯絡的重要據點。落霞鎮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是打探消息的絕佳去處。”
“而一間飯館的老板,是你與眾多人接觸卻不會被輕易懷疑的絕佳身份。”祁硯難以置信地聽著這一切,“蘭老板,你……”
看到對方灰暗的臉色,祁硯張了張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的內臟肺腑裡好像被灌了鉛,沉甸甸地擠壓著他的胸腔和骨骼,叫他喘不過氣。
蘭老板是黑羽,冬墨是魔裔,十四食肆是黑羽的據點,赭鵲一族是黑羽的象征……一口氣聽到這麼多的事情,其中大多都完全顛覆了祁硯此前的認知,讓他難受得喘息不暢,好想哭出聲來。
“隻有一點我不明白,蘭老板,你在發覺冬墨是魔的情況下卻依然願意接納我們,在食肆與你合夥做菜賺錢……這是何打算?”
“打算?其實很好想見。”蘭老板攏了攏頭發,“祁硯,你和墨兄是不一樣的。你還記得我們最初見麵時候的光景麼?阿進興衝衝地向我介紹他帶來的新客人,可我前來一看,食肆的‘新客人’竟然是一個身形高大健壯的魔族後裔,頭頂上還站著一隻小赭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