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了一下,“當時我表麵上不動聲色,內心裡的確震驚不已。我無法猜透這個陌生的魔裔究竟為何會來到食肆,隻能小心提防。
祁硯,我曾主動邀請你留下來,希望能借機讓你從墨兄身邊離開,以此保護你。但你婉拒了我的邀請。我便改變了主意,請你和墨兄一同留在食肆。”
他轉向冬墨,“墨兄,如今也無甚好遮掩,我直說吧——那時候介於你魔裔的血統,我不但不信任你,反而對你心存警戒。讓你和祁硯一起留在食肆,除了合夥賺錢之外,最主要的就是想要監視你,同時保護黑羽的聖獸,赭鵲。”
直白地挑破了事實,蘭老板的話語如同刺破黑紗的最後一柄利劍,紮中在場每一個人的心口。他終是難以承受他們二人投來的痛苦的目光,轉而閉上了眼。
“如何?墨兄,現今,知曉真相的你是否比迷茫未知的你更痛苦?有時,一無所知的人……才是最幸福的。”他有些殘忍地自嘲著,“當你一無所知的時候,痛苦的隻有我一人;但現在,痛苦難過的變成了我們三個人。”
“蘭老板,你一開始就知道我的身世,卻幾次當著我的麵主動提及黑紋一事,是在試探我吧?”冬墨苦澀地說道,“將我留在食肆,就是為了刺探我、監視我……一直在揣度、考量著,遲遲不敢把身世之事告知我。”
蘭老板口唇開合,平淡地吐出字句:“嗯。正是如此。我把你留在食肆,始終在默默地觀察你。我還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觀察過一隻魔。”
他慢慢轉過眼,時至今日,他依然在觀察著司冬墨。
“每當我看著你的時候,我都在想,‘啊,這就是魔麼,真的是魔麼……?我記憶中的魔族都是殺人狂,是劊子手,他們凶狠殘暴,幾乎屠戮了我的整個家族,可為何食肆裡的這隻魔卻如此溫順老實,還對小赭鵲這般友善地笑?”他緩慢地轉動著眼珠,每一個眼神都像刀刃在剖著麵前的男人,“‘他是裝的麼?’……”
“祁硯呀,你能否像我一樣,能體會這種感覺——試想,一隻魔就站在你的身邊,他毫無防備地背對著你,對你心中的仇恨也一無所知……在這個時候,隻要一小瓶毒.藥,你就能不聲不響地送他歸西。”
祁硯久久地注視著蘭則清的雙眸。這個男子真是太可怕了——為了監視冬墨、保護自己,蘭老板竟然將深深的刻骨仇恨隱忍下來,和自己的死敵相安無事地在一起呆了整整三個月,竟然未有透出一星半點的破綻!
滿目絕望之際,祁硯忽然震顫了一下。他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追問:“但是你沒有這麼做,對嗎?我們在食肆裡呆了這麼久,你沒有真的傷害他。”
蘭老板哼了一聲,似乎在輕笑:“嗯哼,我曾打算這麼做的……每晚剛一合上眼,我就能看到許許多多個死去的親人,他們在慫恿我殺了這隻魔,我也向他們承諾過了……但白日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他是那麼的嗬護你,寵愛你,你們好好地在一起,我又忍不住食言了……我突然想起來,他似乎並不完全是一隻魔。”
“這是何意?”
“你提到過的,關於墨兄的故鄉和血脈的謎題……我查閱了紅葉郡的地方誌,發現人族和魔族其實並非始終是對立的。朱國與魔國自古毗鄰,但在大戰之前,兩國也曾有過和平時期,甚至有一些商貿往來或人口流動。人魔混血不是稀罕事,至今在國境邊界上,還殘留有人魔共同居住過的小村莊的遺跡。
因此,對於墨兄的身份,我更傾向於他是人族和魔族的混血後裔,因而雖然繼承了魔血的印記,卻並未完全繼承其凶殘暴戾的本性,從外觀上看也更加近似於‘人’。”
“近似於人”,這個說辭令祁硯感到恐慌。他拚命地搖頭,“才不是這樣,冬墨一直都是人!他、他隻不過有了魔族的血脈而已,他才不是我們的敵人!”
“祁硯,我沒有說他是我們的敵人。”
蘭老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人有善惡之分,魔也有好壞之彆。我看到魔,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經的那些仇恨……從私情上說,我曾經很難接納墨兄作為我的友人。不過……”
他忽而淡淡地笑了,“這麼長時日的觀察下來,理智告訴我,墨兄雖然是魔,但他並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之事。相反,他還是一個很好的人。我花了整整四個月來說服自己擺脫過往思維之禁錮,學會中立而平和地看待一個人。但,正是墨兄一直以來所表現出的善良的美德,讓我更加堅信了這一點。”
祁硯定定地望向蘭老板。他終於等到了這一刻,看到蘭則清死寂的眼眸中慢慢浮出了一絲溫情的光亮,祁硯猛地撲到了冬墨的身後,摟緊他的脖子,大哭了出來。
“冬墨他一直都是很好的人!”祁硯抽泣著,儘情地哭喊出聲,“蘭老板,就算他是魔,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你知道嗎?冬墨對其他人也從來都是真心實意,他無怨無悔地照顧養母、弟弟,幫助鄰裡鄉親,保護食肆的夥伴們……他對任何人都從不虧欠,他值得大家夥兒喜歡他……”
冬墨反手抱住祁硯,他垂下頭,埋到少年的頸窩裡。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自然體香,這熟悉的感覺令他不由得更加摟緊了一點。
“祁硯,謝謝。”謝謝你能為我說話……
聽到少年斷斷續續的抽噎聲,後麵半句他未能說得出口。
委屈的情緒令少年失聲大哭。他想要告訴全世界,冬墨是很好的人,不但對他照顧有加,還毫無私心地幫助過很多人。“魔”的血統於他而言似乎是與生俱來的汙點,但既然冬墨是魔,他也要接納這一隻好魔。
冬墨緊緊地擁著他。他抬頭望著牆上昏暗的燈光,淚水被他努力地含在眼眶裡,搖曳的燈影在朦朧的視野裡折射成了一片模糊的光亮。
蘭老板即刻站起身,走到祁硯的身後輕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順著氣。
“祁硯,墨兄,是我錯了。”他凝視著冬墨的雙眼,“原諒我的狹隘和私心,我曾經僅僅因為你的魔裔血統,就差點想要傷害你們。所幸我後來終於想明白了,倘若我堅持依據出身和血統來將人劃歸為類,此行和我一直以來抗爭的敵人們又有何區彆?
我身為黑羽的一員,發自內心地憎恨著魔軍和衙門不分青紅皂白地捕殺平民的行徑,又怎能變得和他們一樣不講道理呢?哪怕魔人十之八.九是殘暴的殺戮者,我也不能憑此草草斷定,墨兄就是和他們一般品性的惡魔。”
“謝謝你,蘭老板。”
男人繼而對蘭老板說:“蘭老板,我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也感激你曾經願意將我留在食肆,還把我身世的秘密告知於我。你對於萍水相逢、而有著相對立場的我能有如此胸襟,令我十分欽佩。”
“我或許有魔的血脈,但我不是亂殺無辜的惡魔。我的願望也很簡單,就是想保護好我的小靈獸,和家人朋友呆在一起好好地過日子。”冬墨認真說道,“很榮幸,能來到十四食肆。”
冬墨溫柔地把祁硯抱進懷裡,揉了揉他的頭發。感受著少年逐漸停止了激動的抽噎,冬墨讓他蜷縮在自己的膝上,像貓咪一樣安心地伏在他厚實的胸膛前。
蘭老板看著緊密相擁著低語的兩人,一直以來灰暗無光的臉龐上終是明朗起來,綻放出發自內心的溫柔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