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趙維楨見老人吃的快,立刻開口:“王上慢點,就這一張餅食。”
秦王:“……你敢不給寡人吃飯?”
換做他人,恐怕早就因國君這麼一句話嚇壞了。
但趙維楨沒在怕的。
她也不是家裡沒老人,連趙梁都是偶爾食多了會出岔子,更彆說秦王這把年紀。
如今老秦王乾瘦至如此,胃部八成是開始慢慢放棄工作,吃的多,未必就是好事。
趙維楨直接出口:“王上要是願意,我就把酸菜和製魚的方子抄給宮中廚子,今後想吃,就讓他們再做。一下次吃太多容易積食,對腸胃不好。王上好不容易身體好轉,還是小——”
“行了,行了。”
老秦王打斷她,卻沒責怪,反而爬滿溝壑的臉上浮現出幾分悻悻之意。
聽到趙維楨叨叨個沒完,他多少是放緩了進食速度。秦王放下筷子,既是揶揄,也是感歎:“孟隗這性子,寡人覺得不像是從邯鄲來的,倒像是名潑辣的楚女。”
趙維楨揚唇:“臣權當王上是在誇獎我。”
前頭還一口一個妾,這會倒突然冒出來一個“臣”。
儘管如今趙維楨有個論議夫人的虛名在,稱臣是沒問題,可現在這麼說,多少有些玩笑的意思。
秦王因她的自稱變化微頓,亦是失笑:“寡人看趙國也不是儘出那些軸裡軸氣的死腦筋,這不是也有活寶麼?”
趙維楨故意撇了撇嘴。
待到秦王與兩位小公子吃的差不多了,趙維楨揮了揮手,把長案上的食物、酒菜都端了下去。
“王上。”她開口:“吃飽喝足,可說明來意否?”
“嗯?”
趙維楨直奔主題,老秦王卻是不著急。他反而抬眼做出困惑狀:“寡人就不能隻是來用飯的?”
你要是沒生病之前這麼說,趙維楨還多少能相信一點。
可現在,眼見著秦王沒多少日子了,身體稍微一好,就直接出宮來到這小小的食肆。
說沒彆的意思,就是把趙維楨打傻了她也不信。
“寡人就是覺得在宮中老是躺著、養著,身邊人都拿寡人當陶瓷似的對待,沒勁。”秦王說:“所以想找孟隗來談談。”
“王上欲談什麼?”趙維楨。
“就談這天下吧。”
“……”
一個天大的詞彙壓過來,趙維楨身形微停。
可秦王的語氣,就好像這“天下”,與剛才吃下去的酸菜魚般都是家常便飯。
趙維楨迅速腦內斟酌,而後開口:“臣以為,這數十年來,與王上談過天下的人數不勝數。其中比孟隗有才有能的亦是比比皆是,何須孟隗在王上麵前拾人牙後慧?”
這次自稱為臣,則是正經的君臣對答了。
“拾人牙後慧?”
秦王重複了一遍趙維楨的用詞,饒有興趣道:“孟隗向來妙語連珠,就彆謙虛了。”
呃。
拾人牙慧是什麼時候的詞來著!趙維楨小小的心虛了一下。
“來。”
明明要談及天下,可秦王興致勃勃的,好像在要求趙維楨分享日常趣事一樣:“既是不願意拾人牙後慧,就說點不一樣的。”
“王上想聽什麼?”
趙維楨還是拿不準秦王的思路:“臣治世不如商君,口舌不如張儀,政治不如範雎,征戰更是不如諸位將軍。要說新技術,許是孟隗還能與秦王商討商討,要說著天下,恐是給不了王上什麼新說法。”
秦王:“那邊說說你為何選擇秦國?”
這個倒是容易。
趙維楨抿著笑意回答:“下棋自然是要贏,這天下棋局,秦國都吞下了大半白子,去幫著黑子下棋,不比想法子讓白子一轉頹勢更容易些?臣與那湧入秦國的遊士沒什麼區彆,無非是投機想乘秦國的東風罷了。”
秦王又問:“既你說下棋要贏了,那贏了之後,孟隗打算怎麼辦?”
原來是為了這個來的!
知道老秦王的目的,趙維楨即可放寬心。
她沉思片刻,鄭重回應:“依臣看,贏了這棋局之後,才是真正的麻煩。”
“如何麻煩?”
“王上請想,一場博弈,若是帶了利益,便是賭博。”趙維楨侃侃而談:“棋局未分輸贏,則天下人都著眼於輸贏之上,暫且顧不得其他。”
以下棋比喻,則完全避免了把尖銳矛盾的問題放在明麵上。
“那輸贏不那麼重要,重要的則是之後如何分得利益。這一場棋,下了數百年,參加的可不止是本國國君與宗室。來到秦國的他國公卿、臣子,乃至每一份出力的工匠、黔首,都是在等一個結果。”
趙維楨總結道:“縱然這結果不會合所有人之意,卻也要給出說法。否則的話……”
秦王:“否則的話如何?”
趙維楨:“內憂外患。”
秦王不語。
這便是要等趙維楨繼續說下去的意思。她便進一步提及:“內得分賭金,外得讓輸了棋局的人彆那麼氣不憤。具體怎麼做,臣以為,這要比統一天下更難。”
秦王聞言,玩笑般的麵孔逐漸凝重。
但他的臉上還留著幾分滿意,顯然是趙維楨說中了他的心事。
也就隻有趙維楨敢與大魔王討論這些。
縱觀天下,六國不敢肖想統一,秦廷列臣心心念念的也隻有統一。統一之後如何,好似距離他們還很遙遠。
趙維楨仗著自己穿越來的,知曉未來,她不擔心統一不統一,她更惦記著的是秦國一統之後,這江山卻是沒能守住。
可要說怎麼守住……
卻是個地獄難度級彆的任務。
良久之後,老秦王緩緩頷首。
“這便是孟隗所言,”他慢吞吞道,“秦國如一輛滾滾戰車,推到終點,之後如何,卻沒人想過。”
趙維楨心中大驚。
她微微瞪大眼,而後轉頭看向小嬴政。
端坐在秦王稷身邊的小嬴政,極其罕見地默默挪開目光。
這……
蒙毅不敢講,絕對是小嬴政說漏嘴了!怪不得他今天跟秦王稷一起過來,都不敢多說話的。
想到自己在邯鄲叭叭說的那些話,趙維楨瞬間就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秦王見她的表情變化,卻隻是再次笑出聲,剛才端起的麵孔又變成了老頑童的模樣。
“孟隗既是說了,那就得給寡人一個說法。”
秦王雖無責怪之意,但還是故意道:“寡人今日就是來討說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