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烏西沉,天色晦暗。
山道上的馬蹄聲忽而止住,黑衣少年翻身下馬,朝馬背上的姑娘展開雙臂。
春風牽動姑娘煙青的裙袂,她摟住他的脖頸,被他抱下去。
野梨花開遍山林,一簇簇的白隨風亂舞,落在牽著手的少年少女發上,肩上,追著他們的步履。
穿過野梨花林,彎月般的河流在逐漸暗淡的夕陽底下粼粼泛光,水聲清澈,商絨的視線順著河畔虯結入水的根莖往上,粗壯的樹乾好似紙傘的傘骨般撐開,它枝繁葉茂,幾乎遮蔽了頭頂的這片天空。
枝葉間綴滿了火紅鮮妍的木棉花,風一吹,便有那麼紅紅的幾朵蜿蜒落下。
她想起自己在春時離開蜀青,而如今再回來此地,再站在這顆木棉樹下,又是一年春盛。
商絨蹲下身撿了顆石子朝河麵拋出,卻隻劃出一道極短的水線便淹沒於水底。
“隻是你許久不玩兒,生疏了。”
見她神情失落,望向他,少年麵不改色:“不信你再試?”
商絨隻好又捏起一顆石子來用力地拋出去,卻不知身邊的少年也在同一時刻灌以內力打出去。
長長的水線滑出去很遠,少年迎上她的視線,嘴角微翹:“看,我可有說錯?”
“可是我好像看到什麼光……”
閃了一下。
商絨不由再度望向水麵。
“月亮出來了,照在水麵當然會有粼光。”少年指了指天邊撥開層雲的那一輪渾圓銀白的月。
也不待商絨再深想,他伸手捧起她的臉:“天色已晚,改日我們再來這裡玩兒,現在還是抓魚要緊。”
“嗯。”
商絨望著他,點了點頭。
月華郎朗,黑衣少年手持軟劍,立在岸邊朝坐在虯結入水的木棉樹根上的姑娘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商絨的繡鞋已被水流衝刷得濕透,她捂住嘴巴,朝他點了點頭。
誰也沒有說話,隻有水流泠泠不斷。
少年垂著眼隻在那片水麵上借著銀白月華瞧了片刻,隨即便踩踏一旁濕潤的巨石借力一躍,劍鋒破水而出,刃上穿了一條魚。
幽幽浮浮的一片冷淡光影裡,少年側過臉朝她輕抬下頜,臥蠶的弧度彎彎的,一雙眸子漆黑又清亮。
“走了。”
他晃了晃劍刃上的魚。
商絨忙起身,卻踩到濕滑的碎石,一瞬不受控地後仰,她本能地要抱住粗壯的木棉樹根,腰間卻有一雙手穩穩地攬住她。
一時間,兩人都站立在水中。
水珠從少年的眉骨滴落,他又濃又長的睫毛被沾濕,看著她驚魂未定的模樣,他輕笑一聲,瞥了一眼她身後的木棉樹根,又抬起頭在那片婆娑枝影間望向遠處。
山廓都隱在一片晦暗的陰影裡,春夜的浮霧茫茫,圓月溶溶。
水珠在他的下頜將落未落,在他看月亮的這一刻,商絨伸出手指輕輕抹去。
這一刹冰涼的溫度相觸,兩個人的視線相接。
水聲滴答滴答地響。
鮮紅的木棉花一瓣一瓣,墜落在水麵。
月華穿透木棉樹枝葉的縫隙,一寸一寸,斑駁搖曳。
少年拂開她鬢邊濕潤的淺發,捧著她的臉,低首,鼻尖相抵,他試探一般,唇瓣很輕地擦著她的唇。
商絨眼睫不住地顫動,呼吸也不敢。
他其實有點熟練了。
少年滾燙的氣息近在咫尺,他的親吻幾乎讓她喘不過氣,商絨掙紮著環住他的後頸,少年的手掌又貼在她的後腰,他雙臂隻稍稍一用力,她便被她輕鬆抱起。
濕透的衣袂帶起一陣水聲淋漓,商絨忽然被抱起來,她嚇了一跳,卻躲不開少年熾熱的吻,隻能雙腿環在他身上。
但少年濃密的眼睫一眨,他腳下不穩,抱著她摔入水中,激蕩起千層水波,徹底沾濕他們的發髻。
商絨的雙手都撐在少年肩上,此時月華銀白,清冷的光線鋪陳河麵,她眼前的少年衣袍濕透,白皙的麵龐沾滿水珠。
她與他相視。
忽的,一齊笑出聲來。
於娘子一直替他們打掃著桃溪村小竹林裡的那間居所,見他們漏夜而歸,她更是歡歡喜喜地披衣起身,帶著她那木匠夫君去清掃屋舍,更換被褥。
“奴家就盼著公子姑娘回來呢,”於娘子提著燈籠一邊走,一邊笑著回頭瞧他們,“可你們這是怎麼了?怎麼衣裳都濕透了?”
商絨披著一件披風,兜帽遮掩了她紅紅的麵頰,她抿著唇不說話,行走間,披風底下的裙袂還在滴水。
“捉魚弄的。”
折竹氣定神閒。
跟在後頭的薑纓適時提起來那條魚,朝於娘子展示。
於娘子瞧見那魚,臉上笑意更濃:“既如此,奴家的夫君去燒熱水以供公子與姑娘沐浴,這魚便交予奴家,奴家一定做一桌好飯。”
“要糖醋魚。”
折竹認真提醒。
“是。”於娘子從薑纓手中接了魚來,點點頭。
木匠很快燒好了熱水,但他並不方便給商絨提水,於娘子便放下手頭的活計,提水進了屋中。
案上點了好幾盞燈燭,於娘子提著熱水進去,正見那姑娘換了一身雪白衣裙,拆了發髻,回過頭來。
於娘子著實愣了一下。
那姑娘肌膚白皙又細膩,好一張不食人間煙火的麵容,根本不是她印象中,膚色暗黃,頗多瑕疵的那般模樣。
可細看她的五官,似乎與之前好像並沒有什麼分彆。
“姑娘可是醫好了身上的病症?”
於娘子記得之前夢石先生曾與她提過,這姑娘有打娘胎裡帶出來的病症,所以臉上便透著黃氣。
商絨並不知道什麼病症,但見於娘子驚異似的盯著她看,她便也順著於娘子的話頭,頷首,“是的。”
“哎喲,姑娘如今大好了,這臉色也好了。”
於娘子收斂心中的疑惑,將熱水倒入浴桶中,歡歡喜喜地又將這小姑娘瞧了又瞧:“姑娘就跟那畫上的神女似的,俊俏得緊呢!”
商絨抿著唇,不好意思極了。
“隻是,”於娘子忍不住又問,“夢石先生怎麼沒同你們一塊兒回來?”
聽她提及夢石,商絨一怔。
她垂下眼睫,輕聲道:
“他事多纏身,這一趟不能與我們同行了。”
折竹沐浴完,換了身寬鬆的白袍從偏房中出來,濕潤的長發披散著,他抬眼瞥向階上映著橙黃燭火的窗紗,回過頭來,盯住一旁的薑纓:“成親要如何準備?”
“……這,屬下沒成過親啊。”
薑纓撓了撓頭。
那耳尖的木匠聽見了,忙湊過來:“小公子要成親了?”
他的嗓門兒有點過於洪亮了。
廚房裡正做飯的於娘子聽見了,什麼也顧不得了,匆匆地跑出來:“什麼?公子您要成親了?”
他們夫妻兩個,嗓門兒都挺大的。
木階上的那道門忽然開了,少年隻聽“吱呀”一聲,他輕抬起眼簾,隻見簷下燈籠映照那姑娘濕潤的麵龐。
她一眼望見他。
而他隱隱揚唇,嗓音清泠:“是啊。”
“若公子與姑娘不嫌棄,便將此事交給奴家來辦。”於娘子瞧見這一對少年少女之間的目光流轉,便笑著輕拍胸脯。
於娘子做任何事都很麻利,幫人張羅起成親的事來就更是十分利落。
整個桃溪村的人也跟著熱鬨。
人間五月,槐花滿地。
清清幽幽的竹林中纏滿了殷紅的綢子,小院中已經聚集了不少桃溪村的村民,眾人笑鬨聲連成一片,未出閣的姑娘們立在房中瞧著於娘子給那位新娘子梳起發髻,隻不過薄薄地上了些妝粉,點了些胭脂,再用黛筆勾描幾下眉,塗上顏色新紅的口脂,便教這些年輕的姑娘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新娘子看。
滿屋的姑娘與婦人,誰都難掩眼底的驚豔。
那頂鳳冠被於娘子小心翼翼地捧來戴在商絨的頭上,所有人都幾乎被金冠奪去視線,金鳳翎羽輕微顫動,其上的珠玉寶石熠熠生輝。
她一身殷紅的衣裙上繡著金線翎羽,裙袂層疊如流雲。
宛如那畫中走出的神妃仙子,看得一眾婦人忍不住湊到跟前去連連誇讚,引得商絨耳垂發紅。
拜堂的吉時到了。
於娘子與添雨扶著商絨從房中出來,所有人退開,讓出中間那片鵝卵石空地來,蓋頭遮掩了商絨的視線,她隻能看見少年殷紅的衣袂。
他舒展的手掌伸來,商絨鬆開於娘子,握住他乾燥的,溫暖的手。
老秀才在一旁唱名,商絨暈暈乎乎的,回過神來,三拜已禮成,她鬆開他的手,又被於娘子與添雨扶回了房中去。
第十五借故將折竹哄去偏房中,隨即後背抵在房門上,笑盈盈地打量著身穿殷紅喜袍,金冠玉帶的俊俏少年,不由嘖聲道:“小十七你這張臉生得是真好,難怪那小公主喜歡你喜歡得緊啊。”
他的後半句話的確很順耳,但折竹麵上還是沒有什麼表情:“讓開。”
“讓倒是可以讓,”
第十五雙手抱臂,端詳著他,“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成親洞房之時要做什麼?”
“你在櫛風樓時就不肯跟我們出去消遣,出任務也沒去過什麼煙花地,在禁宮裡你親小公主的嘴都能親破……”
第十五被少年一雙眸子冷冷一瞥,他話音止住,摸了摸鼻子,“好,舊事不提,但今日可是你的大喜之日,我有一樣東西送你。”
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來一個小冊子,塞到少年手中,朝他擠擠眼睛:“小十七,男女之間,可不是隻能親嘴的。”
折竹瞥了一眼小冊子,卻聽敲門聲響,隨即開了一道門縫,薑纓氣喘籲籲地進來,合上門,轉過身便將懷裡錦緞包裹的冊子恭敬地遞到折竹麵前,說道:“公子,這個你洞房前可一定要看。”
到了折竹成親這日,薑纓一拍腦袋方才想起來這麼個重要的事,故而他才趕緊趕去城中買了這樣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