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人麵容端正,精氣十足,原本的他本應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然而宮裡枯燥而壓抑的生活,仿佛磨平了他身上所有的銳利,隻剩下難以抒發的鬱氣。
這一次意外落崖,讓姚珍珠看到了不同的李宿,也對他有了更多了解。
他所表現出來的樣子,從來不是他的真心。
最純粹的李宿,其實是個心地善良,純粹簡單的人。
在他內心深處,或許還殘存有些許稚氣。
姚珍珠一邊笑,心裡卻多了幾分心疼。
說到底,李宿同她沒什麼不同。
他也還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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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珍珠本著體貼“幼稚孩童”的心思,對這個竹籬笆進行了長達一炷香的誇讚。
誇到最後,把李宿都誇不好意思了。
“好了,”李宿臉上幾乎要發光,“咱們把門簾掛上吧。”
姚珍珠見他是真高興了,臉上的笑意收都收不住,自己心裡也特彆高興,臉上的笑就沒斷過。
她跟李宿來到山洞口,仰頭看姚珍珠一開始綁的繩子。
山洞口比裡麵要小得多,就連姚珍珠進出都要彎腰,這會兒又擋上了籬笆,就顯得更為逼仄。
李宿讓珍珠打下手,自己不用墊腳,直接就把門簾係在繩子上,待兩條都係好,往籬笆裡麵一垂,整個山洞口就被嚴嚴實實遮擋起來。
姚珍珠看著這個他們臨時做的門,心裡越發踏實:“還是有門好,沒有門就是覺得彆扭。”
尤其是晚上,她自己因為李宿在,睡得踏實安穩。
但李宿卻睡不好覺,一會兒就要醒來一次,就怕有野獸半夜襲擊。
現在有了籬笆和草簾,晚上就不用擔心了。
姚珍珠做的草席肯定沒有籬笆來得結實,但蘆葦有韌勁兒,姚珍珠編得又細密,即便有野獸,一時半會也撞不破這席子。
李宿比了一下,從姚珍珠手裡接過蘆葦條,在籬笆跟草席交接的位置係了幾根蘆葦,晚上隻要把草席緊緊係在籬笆上便可。
這邊侍弄完,李宿便把席子卷了上去,係在繩索上。
午後的陽光璀璨而炙熱,可以把山洞烤得暖融融,晚上便也不會太冷。
這邊弄完,李宿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咱們去開窯。”
姚珍珠一下子便興奮了:“走!”
兩個人把東西簡單收拾了一番,重新背上草筐,一起往土窯那邊走。
待路過竹林時,李宿默默換了個位置,擋在了姚珍珠跟竹林之間。
姚珍珠心裡還是害怕。
她再堅強,再勇敢,也到底隻是個年輕的小姑娘,今日差點就被野獸傷害,心裡怎麼也忘不掉。
不消說今日,便是再過十日,對於被野豬追趕的倉皇和害怕,她也會記在心裡,可能要過很多個歲月才能消弭些許。
然而這一切,不過是姚珍珠心底裡的恐懼,她一直沒有表現出來,也沒有跟李宿說過。
李宿沉默,寡言,看似不懂風情,卻又細心體貼,平日裡臟活累活搶著乾,也能下意識體貼她,不讓她靠近才遭過難的竹林。
這份細心,實在讓人動容。
姚珍珠抿了抿嘴唇,小聲道:“謝謝你。”
她沒用殿下這個敬稱,隻是用你來稱呼,可這簡單的三個字,卻讓李宿心口溫熱。
他沒回答,隻是繼續陪伴她往前走。
兩個人又往前走了片刻,便來到姚珍珠跌倒之處,出乎她的意料,那一地血跡和殘肢都不見了,隻剩下被新鋪蓋上的厚厚的泥土。
姚珍珠瞪大了眼睛:“殿下?”
她抬頭去看李宿,李宿卻沒有做什麼多餘的表情:“血跡一直在這裡,會引來其他野獸,此處離山洞太近,不甚安全,我便把此處重新填埋。”
他聲音淡淡的,仿佛沒說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姚珍珠細心發現,他的耳朵依舊紅了。
陽光下,他紅彤彤的耳垂仿佛能發光。
姚珍珠心裡頭跟喝了蜜一樣甜。
“殿下真細心,”姚珍珠誇他,“此番若幸虧有殿下同行,若隻我一人,指定無法活過三日。”
李宿垂下眼眸,飛快在她臉上睨了一眼,然後便重新望向遠方。
前麵是一望無際的山林,綿延的青山圍住了峽穀,也圍住了他們的出路。
李宿淡淡道:“若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遇險。”
這些膽敢行刺的刺客,可以肯定是衝著皇帝陛下來的,但他們也不會放過李宿。
但凡有機會殺死李宿,一定會置他於死地,李宿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一次次死裡逃生,不是因為他運氣好,而是因為他足夠謹慎,也足夠努力。
在其他皇子龍孫玩耍嬉鬨的時候,他就跟著貴祖母請來的武先生練武,不分寒暑,無論晝夜,從小到大勤勉努力,才有今日這一身武藝。
他不能隻靠彆人保護,若真如此,九歲那年他何苦苟活下來?
他能保證自己不死,也儘量庇護身邊的禁衛,可是這一次,無論是貴祖母還是他自己,都沒想到對方下了死手。
能在盛京近郊藏匿如此多的刺客死士,本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之前的每一次刺殺,無論誰下的令,能刺進他身邊的不超過二十。
前日那一撥刺殺,前前後後最少有數百人,而且殺手即為凶殘,幾乎不□□份,但見落單必要下手。
這也是果斷跳崖的原因。
若非如此,他身邊的禁衛必要戰到最後一刻,必要死到最後一人。
隻是沒想到,把姚珍珠牽連進來。
思及此,李宿眸色驟然一變。
動手之人,怕是想趕儘殺絕,不留後患。
李宿沉聲道:“你且安心,隻要我還在一日,就不會讓人傷害於你。”
姚珍珠微微一愣,隨即便笑著說:“好,那我就聽殿下的。”
兩個人一路說說笑笑,氣氛很是融洽。待到了土窯之前,李宿便跟姚珍珠一起把上麵已經燒焦的木板挪開,顯露出裡麵的乾草灰燼。
因為直接用的火燒,也沒有特地隔開窯室和火道,所以打眼一看,整個土窯裡黑乎乎的,在陶器上蓋了一層燒焦的乾草,什麼都看不清。
待到了近前,姚珍珠倒是有些緊張。
“殿下,我手心都出汗了。”她小聲說。
李宿沒吭聲,隻是在衣服上偷偷擦了擦手。
他沒讓姚珍珠動,先試了試土窯內的溫度,感受到隻有些許餘溫,才把衣擺掀起係在腰上,直接下了地坑。
李宿把上麵的乾草全部掃掉,這才露出裡麵的陶器。
打眼一看,四個大鍋裡就有兩個已經裂了,另外兩個暫時看著還好,沒有明顯的裂痕。
而小碗裡麵,隻有三個碗是好的,剩下的基本上碎得瞧不出原本樣貌,連撿回去當瓷片都當不了。
李宿簡單清了清,就把三個碗放入鍋中,先端出來一個給姚珍珠。
然後他端著另一個,一縱身就跳了出來。
兩個人站在土窯邊上,仔細看這兩個鍋三個碗。
姚珍珠細細在第一個鍋上撫摸,發現確實沒有裂痕,器型也完好無損,除了黑峻峻有點醜,已經是個合格的陶鍋了。
她欣喜道:“殿下,這個鍋好好的,真好看!”
李宿默默看了一眼,點頭:“嗯,不錯。”
畢竟是自己親手做的,再醜也覺得俊,而且若是沒有鍋,他們吃飯就隻能吃烤肉烤魚,有了鍋日子立即就不一樣了。
這麼想,更覺得這黑秋秋的陶鍋漂亮。
姚珍珠又檢查了一下三個碗,也是除了不太好看,沒有任何問題。
李宿摸著他端上來的那個鍋,道:“這個好像有一條裂痕,不過在口沿處,不是很明顯。”
姚珍珠湊過去看,兩個人就這麼端詳半天,姚珍珠道:“咱們已經有一個了,這個算是額外恩賜,多好,可以用來裝水!”
這倒是,他們現在用的還是姚珍珠編的水筐,不僅裝不了多少水,時間長了還會往外滲水,隻能放在山洞外,取用很不方便。
陶鍋的成功,讓他們兩個都很高興,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就連李宿都難得笑容滿麵,瞧著比見貴妃娘娘時都開心。
李宿道:“回了?”
姚珍珠又看了一眼坑底,道:“殿下,您把剩下的兩個鍋也取出來。”
李宿又下了一次坑,把那兩個碎了的鍋也取了出來。
這兩個有一個直接裂成三瓣,基本沒燒成型,便丟到一邊不用。
另一個倒是隻掉了一圈外沿,下麵的底還是好的,瞧著也很整齊。
姚珍珠又笑了:“殿下,咱們菜碟也有了。”
李宿看了看那菜碟,點評了一下:“這個器型比鍋還要整齊,看著好似禦窯大師傅的手筆。”
姚珍珠先是一愣,隨即大笑出聲。
她笑得眼淚都要掉出來,捂著肚子說:“殿下您真是的,怎麼突然就說起笑話來。”
不得不說,李宿這麼一本正經說笑話,反而讓人忍俊不禁。
李宿看她笑得前仰後合,毫無矜持,卻也跟著勾起唇角。
“真的,這個菜碟確實很好,很漂亮。”李宿又說。
兩個人笑夠了,才把鍋碗瓢盆用乾草都包好,放入背簍裡。
一共就這麼點東西,李宿背起來輕輕鬆鬆,完全不用姚珍珠動手。
回去的路上,姚珍珠問他:“殿下,咱們會不會太興師動眾了些?”
她心裡很清楚,在山穀底下住不了幾日,但李宿卻願意陪著她一點一點修改他們臨時的家。
李宿卻說:“這比宮裡的日子要有趣得多,我也學到了很多從來不知的技藝。”
待回到山洞,天色也暗淡下來。
忙忙碌碌一整日,轉眼又到了晚膳時分。
姚珍珠早就眼饞湖裡的魚,這會兒有了鍋,自然不肯放過它們。
“殿下,晚上吃魚吧?咱們熬一鍋魚湯,再放點薑片,驅寒。”
李宿自然是她做什麼吃什麼,沒有意見。
於是,兩個人便直接來到湖邊。
新做的鍋碗瓢盆都得過水仔細清洗,姚珍珠道:“殿下,等會兒鍋洗乾淨了,咱們用鍋打魚,就是不知好不好打。”
捕魚她是真不會,這會兒隻能看運氣了。
李宿卻平靜道:“不用。”
姚珍珠就看著他直接從湖邊摘了一根蘆葦管,用劍削尖頂部,直接站在了湖邊。
這裡的魚幾乎沒見過生人,對人也沒什麼防備,湖邊也有不少遊魚。
姚珍珠洗鍋的手都停了,目光就如同帶著漿糊,緊緊貼在李宿身上。
就看李宿站穩、垂眸、手臂發力,隻聽“咻”的一聲,蘆葦杆飛一般紮進湖水中。
水麵上蕩起層層波紋,遊魚卻依舊悠閒肆意。
隻有被捉住的那一條魚拚命掙紮。
李宿輕輕抬起手,一條銀魚隨著蘆葦杆破水而出,在陽光下閃著明媚的光澤。
李宿扭頭看向姚珍珠,微微挑眉:“我說不用,就不用。”
姚珍珠伸出大拇指:“殿下厲害。”
不易覺察的紅暈從李宿脖頸攀升,他回過頭來,不去看姚珍珠。
“想吃哪種魚?”李宿聲音略有些低,“隨便挑。”
心裡卻很高興。
孤還是很厲害的,什麼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