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秦王每回出宮都是一番大陣仗,豪華儀仗隨行,沿路禁軍開道,百姓夾道圍觀,十足的氣派。當然,也十足的麻煩。
所以他們現在隻坐在一輛低調的馬車裡,青色簾子垂下,隔去外麵熱鬨的街景。
與街道上任何一輛馬車無異。
他們此次是秘密出行。
姬越今日穿得很家常,一身石青長衫,穠麗的五官隱藏在鬥笠下,顯得幾分溫雅。
他將另一個鬥笠分給同樣一身青衣的衛斂:“待會兒把這個戴上。”
甘泉寺香火旺盛,經常有貴族夫人與官宦小姐去山上燒香拜佛,家中父兄偶爾也會同行。姬越與衛斂身份不凡,若在山上被人認出來,又得大動乾戈。
衛斂略一頷首。
馬車一路駛到城外白露山。到了山腳,馬車再不能前進,上山需得步行。不少官家馬車也停在此處,從中下來保養得宜的貴婦人與戴著麵紗的千金小姐。
衛斂將鬥笠戴好,垂下的白紗遮住精致的麵容,傾身挑開了簾子。
昨夜正下過一場雨,空氣還微有些潮濕,天色也頗為陰翳。戴著鬥笠的人不少,他們並不算特彆打眼。
但他與姬越下來的瞬間,仍是招致不少人矚目。畢竟在女客居多的白露山,突然出現兩名身姿卓絕的年輕郎君,總要讓人多看幾眼的。縱使容貌被遮掩,通身的氣度可掩不住。
就不知是哪家的郎君了。
長長的石階一路延伸,上麵早已擠滿了人。不少女客常年待於深閨,氣力不足,更兼之雨後路滑,走幾步總要停下來休憩一會兒。
姬越不喜歡人多,攥起衛斂的手:“我們走另一條路。”
衛斂抬了抬眼,任由姬越拉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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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山。
望著麵前雜草叢生的斑駁石階,以及被雨水衝刷過後坑坑窪窪的泥濘小路,衛斂沉吟片刻,誠懇地問:“敢問路在何方?”
姬越揚了揚下巴:“前方。”
衛斂轉身就走。
他作甚不走那康莊大道,要跑這兒來臟了自己的鞋。
有輕微潔癖的公子斂十分嫌棄。
姬越在他身後笑道:“衛斂,你的輕功難道不能保證你鞋底不沾塵,片葉不沾身?”
衛斂腳步一頓,又折了回來。
“我當然能。”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衝了出去,兩道身影極快地穿梭在林間,如離弦的箭。
漫山遍野都栽滿碧綠修長的竹子,雨後的露珠留在上麵,翠色.欲滴。二人輕功卓絕,借著竹子的力道疾速前行,雙腳幾乎未曾沾地。
迎麵的風裹挾著清新的空氣撲來,吹開衛斂的鬥笠紗幔。青年眉目如畫,青衫折扇,與四下綠野山林宛如融為一體。
不消片刻,他們便踏上了山腰修建的平地。
姬越於衛斂先一步落地。下一瞬,衛斂也在他身邊停步。
二人皆是氣息平穩,一身清爽,乾乾淨淨。
姬越側目道:“你慢了一步。”
他抬手,拂下衛斂鬥笠上的一片竹葉。
衛斂平靜回答:“你鞋底有泥。”
落地後就一步不曾挪動,妄圖蹭掉鞋底的泥這種行為,以為他不會發現嗎?
姬越:“……”
姬越拜服:“衛少俠好身手,是在下輸了。”
衛斂懶得理這個幼稚鬼。
他回頭看兩人剛走上來——或者說是飛上來的這段路,布滿泥土,距離遙遠,仿佛沒有修路。
這要是個常人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來,累都要累死。
衛斂開口:“你怎知後山還有一條路?”
姬越道:“孤在甘泉寺中住過一段時間,自然知曉。每日寺中的小沙彌,便是從這條道下山挑水。”
衛斂道:“……那不是小沙彌,那叫苦行僧。”
這路是人能走的嗎!
姬越漾了些笑意:“你難道不好奇,我為何會在甘泉寺中住過?”
因是私下出行,他也不以“孤”自稱了。
竹林茂盛,後山偏僻,此地唯有他們二人,頗有幽靜閒適之意。
衛斂說:“不難猜到。”
姬越:“哦?”
“我猜,每打贏一場戰役,從戰場上回來,你就會在甘泉寺小住幾日。”衛斂瞥他。
姬越一怔。
“你曾說,你本不信鬼神,想來也不信佛。”衛斂靜靜注視他,“但你又說,為了超度……母妃,你寧可信其有。”
姬越的母妃,也便是他的母妃。
“你其實不喜歡殺人罷。”
“不喜歡戰爭,鮮血,分離,卻又做著這樣的事。”衛斂輕聲道,“這些事你不做,總會有人來做。你隻是能做得比他們更快,讓這一切結束得更早。”
姬越不曾嗜血,不愛殺戮,不是暴君。但他必須這麼做。
有人舉起屠刀是為了守護蒼生。
卻也終究無法抹滅沾滿罪業的事實。
衛斂拍了拍他的肩:“我知道你很累。”
一個人背負這麼多,撐了這麼久,怎麼會不累呢?
姬越平定外戚內亂那年,秦國內部時局混亂,十五歲的少年帝王,似乎遠遠不是可以堪當大任的年紀。秦國是所有國家眼裡的一塊肥肉,時刻等著被一群老謀深算的狐狸瓜分殆儘。
所以……他先發製人。
十二年發動九場戰爭,無往不勝,也被天下人唾棄,背負無數罵名,受人怨恨。
姬越拿刀的手也始終很穩。
戰場上殺人不眨眼,閻羅之名傳遍。
卻不知冷麵無情的活閻羅,才是最厭倦這一切,最想早早結束這一切的人。每打勝一場戰,舉國歡慶之時,他們至高無上的王需要在寺廟中清修驅散揮之不去的夢魘,需要請淨塵為那些戰死的亡魂超度,來化解深沉如海的哀慟。
他並非恐懼,隻是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