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已轉入十月。
滿園的秋色逐漸褪去,連帶著這天也越漸寒冷了幾分。
霍令儀剛從外頭盤完賬回來, 這會便由紅玉扶著走下了馬車, 眼瞧著影壁處還停著一輛馬車她便止了步子掀了眼簾看去…一道來扶的婆子眼見她這幅模樣便恭聲回道:“那是二公子的馬車, 他今兒個便要出門了。”
霍令儀聞言倒是也記起了幾分, 前幾日祖母的確與她提起過說是霍令章近些日子便要出門了, 隻不過她近來事務繁忙自然也未曾怎麼理會。
自然——
即便她當真閒賦在家隻怕也是不會多加理會一二的。
霍令儀想到這便也隻是在那輛馬車輕輕轉了一圈便收回了眼,她重新邁了步子往前走去, 隻是也未走上幾步便被人喊住了。
來人正是霍令章,他依舊穿著一身官綠色長袍, 大抵是這一份氣度模糊了他的年歲讓他看起來倒也有幾分長身玉立的味道。
霍令章看見霍令儀便又快走了幾步,待至人前是與她恭恭敬敬拱手行了一道家禮,口中亦跟著溫聲一句:“長姐回來了。”
霍令儀聞言倒是止了步子。
她輕輕“嗯”了一聲,麵上沒有什麼多餘的表情,一雙桃花目倒是在人身上轉了一圈才開口問道:“你要離開了?”
“是…”
霍令章站直了身子,他的眉眼帶著幾分溫和意,聞言麵上便又添了幾分笑, 口中是答道:“如今距離會試還早, 我留在家中也無事可做,倒還不如去先生那處——”待這話說完,他便又朝霍令儀拱手一禮, 跟著一句:“祖母年邁、母妃體弱,家中一切事務還需長姐多勞累幾分了。”
霍令儀聞言卻未曾說話。
她仍舊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眼前人,看著霍令章麵上未加掩飾的那幾分擔憂。
不管是前世還是如今,霍令儀其實都猜不透她這位好庶弟的心思, 即便如今他年歲尚幼,可隻這一份心性而言卻已比得過這世間的許多人,倒也怪不得他能在一年之內成為太子的左膀右臂。
她袖下的手稍稍握緊了幾分。
霍令章離開家中也好,雖說上回祖母因為二叔的事待霍令章已不如舊日歡喜,可把這樣一個人放置在身邊,她可不敢保證會不會再生出幾分事端來。
霍令儀想到這終歸還是開口說了話,她的眉眼依舊是一片平淡,就連聲音也未有什麼情緒:“既然打算走科舉這條路便好生跟著先生學習…”她說這話的時候板著一張臉,瞧起來還當真有幾分長姐的風範:“家中一切事務不必你操勞,你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眼界該放得寬廣一些,彆讓這內宅後院裡的瑣事阻礙了你的腳步。”
霍令章忙應了一聲“是…”
他朝霍令儀再次拱手一禮,而後才又繼續說道:“天冷風寒,長姐也要多加注意身體。”
霍令儀聞言也隻是與人點了點頭,她未再多言,跟著便由紅玉扶著朝大觀齋走去。
等轉過影壁的時候,紅玉是瞧了眼身後才輕聲與她笑說道:“咱們這位二公子可當真是半點都沒有傳承到王爺的半點風采。”她一麵說著話,一麵是半彎著一段脖頸扶著霍令儀繼續往前走去,口中是跟著一句:“就連世子這麼小都敢騎馬了,偏偏咱們這位二公子走哪都是用馬車,哪有半點氣概?”
霍令儀聽得這話卻也未說什麼,隻是心中倒是也跟著細細想了一回。
她印象中好似真得從未見霍令章騎過馬,更彆說舞刀弄槍或是射箭了…隻是她明明記得,以往每回她與父王出門騎射的時候,霍令章眼中是閃過幾分欽羨的。
彼時她和霍令章的關係還沒有到如此僵持的地步,私下倒也曾邀請他一道騎馬射箭,那個時候霍令章是怎麼說得呢?霍令儀擰著眉心細細想了一遭,卻是過了好一會才記起了幾分。她記得那會霍令章聽得這話也隻是溫溫與她笑道:“令章不會騎射也不喜騎射,就不擾長姐和父王的雅興了。”
卻是斷然拒絕了。
這樣曆了一、兩回後,霍令儀自然也就未再開口了。
身邊的紅玉還在輕聲說著話,霍令儀的步子未曾停下,身子倒是微微轉了幾分朝那影壁處看去,此時霍令章已經上了馬車,車簾也已經落了下來,她便也隻是這般看了一瞬便收回了眼。
…
馬車已開始緩緩往前行駛起來。
霍令章背靠著車廂坐著,他的手中握著一本書此時正低頭翻閱著,待看到手腕上的那處傷口,翻著書頁的手卻是停了下來。他低垂著一雙眉眼看著這道傷口,指腹緩緩在上頭拂過,這是早年跟著父王學習騎射時所留下來的傷口。
傷口並不算深,經了年歲也早就結疤脫痂了,此時這手腕上頭所遺留的也不過是淺淺一道痕跡罷了。
隻是傷口可以脫痂,記憶卻不容易忘卻。
馬車已出了信王府也駛出了烏衣巷,越往前,那外頭的人聲便也隨著風穿過布簾一道打了進來。霍令章仍是如先前那般端坐著,他的手放在那道痕跡上,指腹拂過一回又一回,而後他才緩緩合上了這一雙眼睛。
霍令章的麵上未起什麼波瀾,心下思緒卻翻轉著。
他記得幼時的時候,那個時候父王還時常待在府中,而他最喜歡做得便是教授他們騎馬、射箭…父王一直都認為霍家的孩子,無論是兒是女,都該騎得了馬、握得了箭,可偏偏他卻最不喜歡這些。
或許並不是不喜歡,而是害怕…
他害怕父王嚴厲的責罵,更害怕從他的眼中看到失望。
起初他被母親逼著和父王學習騎射的時候,父王便會擰著眉心責罵他:“連弓箭都拉不開,你怎麼配做我霍家的孩子?”可到了後來,父王卻不再責罵於他,他隻是看著他唉聲歎氣,眼中顯露出未曾遮掩的失望,餘後卻是半句話也不曾多說。
霍令章想到這些,覆在傷口上的手便又握緊了幾分。可也不過這一瞬他便又鬆了開來…或許就是這個緣故,他私下也曾偷偷練過幾回弓箭。
他心中著敬佩父王,自然不想讓他失望,也就是那個時候他弄傷了手腕。
彼時他也不過稚兒年歲,眼瞧著鮮血流了一地自然忍不住哭了起來。可父王瞧見他這幅模樣卻是越發失望,他記得那會父王就站在他的身前,看著他搖頭歎息道:“男子漢大丈夫,一點小傷都受不住,哪有我霍家子弟的半點風範?”
霍令章以為父王就是這樣的性子,嚴厲到甚至有些不近人情。
可明明不是這樣的…
他見過父王的溫柔,也見過父王耐心勸人時的模樣。他會親自教導長姐騎射,即便她出了什麼差錯也不會多加責備一句,反而會耐著性子柔聲勸著人。
那個時候,霍令章才知道父王其實並不喜歡他,即便他是家中的長子。即使他真得樣樣比過長姐,父王最多也隻是與他說一聲“不錯”,可他卻絕對不會像對待長姐那樣對待他…從那之後,他便再未握過弓箭,甚至就連每回出門也隻是行坐馬車。
霍令章想到這些陳年舊事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唇邊也跟著溢出一道笑來,這抹笑不過轉瞬即逝自然也瞧不出有個什麼意味。
而後,霍令章合了一雙眼睛,卻是記起早年時長姐跟著父王學習騎射時那副豔麗多姿的模樣。那是他年幼時曾瞧見過得最美麗的光景,她一身紅衣坐在馬上,手持弓箭的樣子,仿佛這天地之間的光彩都在她一個人的身上,讓人睜不開眼也移不開目。
他曾羨慕過——
羨慕長姐可以和父王撒嬌說笑,羨慕她可以露出那樣肆意的笑容,那些都是他這一生之中從未擁有過的東西。
霍令章想到這便又睜開了雙目,他的眼中恍若閃過一時的暗湧,可也不過一瞬便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他的指腹終於從那傷口上移了開,羨慕?他的麵容一如素日,唇角卻是彎了幾分,其實又何止是一個羨慕呢?
…
大抵是因為已經入了冬日的緣故,這夜來得便格外早些。
霍令儀吃過晚膳在院子裡方走了一圈步,這天便已儘數黑沉了下來。
這會不拘是這屋中還是那院外的燭火都已點了起來,而她便披著一件外衣坐在這臨窗的貴妃榻上清算著賬目,她的手中握著一支朱筆,這會正半彎著一段脖頸在那賬冊上標注著,暖色燭火打在她的身上顯露出幾分白日裡瞧不見的風流來。
杜若手捧一盞熱茶奉到人的案幾前,眼看著她這幅模樣,口中是跟著輕聲勸說道:“夜裡傷眼,您不若還是明兒個再看吧。”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抬頭,她是又翻了一頁才開口說道:“無妨,也就這幾頁了。”
她這話剛落,外頭紅玉便打了簾子走了進來,紅玉是先朝霍令儀打了一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郡主,王妃遣了人過來傳您過去。”
這個時候?
霍令儀擰著眉心朝窗外看了一眼,往日這個時候母妃差不多就該歇下了,隻是她既然遣人來傳喚想來必定是有事…霍令儀便也未曾多想,她擱落了手中的朱筆與紅玉說道:“你讓她稍候一會。”
等這話說完她便披著外衣站起了身,待又接過杜若奉來的帕子擦拭了回手才往外頭走去。
此時外頭已是星河一片,來傳話的錦瑟齋的二等丫鬟,見她出來便恭恭敬敬朝她打了個禮,口中是跟著恭聲一句:“郡主。”
霍令儀點了點頭,她由杜若扶著朝錦瑟齋走去,臨來路上倒是問了人一句:“母妃可曾有說是什麼事?”
那丫鬟聞言卻是搖了搖頭,她仍彎著一段脖頸,口中是輕聲答道:“知夏姐姐出來傳得話,奴也不知道是個什麼事…”她這話說完是又稍稍停頓了一瞬才又跟著一句:“不過今兒個傍晚時分,門房那處送來了一份帖子,奴看了眼名字是打文遠侯府傳來的。”
文遠侯府…
霍令儀的步子跟著一頓,原來是這麼一回事。
杜若自然也聽出了那話中的幾分意思,見她停下便也跟著止了步子,口中是輕輕喚了她一聲:“郡主?”
霍令儀聞言也未曾說話,她低垂了一雙眉眼,月色與燈火照映下的臉龐瞧不出是個什麼情緒。卻是又過了有一瞬的功夫,她才開了口說道:“無事,我們走吧…”她知道母妃喜歡柳予安,也知道母妃是真的想把她嫁到柳家。
在母妃的心中——
無論是馮氏還是柳予安那都是一等一的大好人,若是她嫁過去日後一定會幸福美滿。
因此即便上回她已在母妃麵前表露了心跡,可在母妃的心中隻怕也隻是以為她是小孩子脾氣胡亂說道罷了。
大觀齋和錦瑟齋相距並不算遠,走了約莫一刻有餘的樣子便也到了。
外頭的丫鬟、婆子見她過來紛紛打了禮,霍令儀也未說什麼,等進了屋子至第二道簾外她方停下了步子,隻隔了一道布簾,裡頭的聲響自然清晰得傳了過來。
霍令儀聽著母妃與知夏說話時未加掩飾的歡喜意,她的心下忍不住是又歎了一口氣。
卻是又過了一會,霍令儀才伸手打了簾子走了進去。
屋中燭火通明,許氏就坐在那軟塌上頭,她的麵前擺著一堆珠翠金玉和錦繡華服,待聽到聲響便抬了眼朝霍令儀看來。等瞧見霍令儀,許氏素來柔和的麵上便又泛開了一道笑,她放下了手中握著的珠翠,一麵是朝霍令儀招了招手,一麵是跟著一句:“晏晏來了,快過來。”
霍令儀看著她麵上的笑,終歸是什麼都未曾說。
她落下了手中的布簾,麵上也跟著掛了個素日裡的笑,一麵是朝人走去,一麵是嬌嬌說道:“母妃這是要做什麼?”
許氏握著霍令儀的手讓人坐在了自己的身邊,聞言是輕輕笑了下:“你柳家伯母今兒個送來了一道折子,邀咱們明兒個去家中用膳,我已應下了…”她這話說完是跟著稍稍一頓,一雙柔和的眼眸朝身邊人看了過去。
即便上回晏晏已與她說過了和信芳的事…
可許氏私心總覺得晏晏和信芳是再好不過的一對了,若真有什麼矛盾倒不如趁早說開…因此馮氏送來了這麼一道折子,她是想也未想便應了下來。
許氏想到這便抬了抬手,卻是讓知夏領著其他丫鬟先往外頭去,等屋中人走了乾淨,她才握著霍令儀的手柔聲說道:“不管如何,你與信芳也是一道長大的,馮氏更是自幼看著你長大的…她既送來了折子,咱們也沒有不去的道理。”
她說這話的時候言語之間卻還有幾分小心翼翼,一雙眼睛更是一錯不錯地看著霍令儀,生怕霍令儀不肯答應。
霍令儀聞言卻未曾說話,她隻是掀了一雙眉眼朝許氏看去。
自打父王去後,這還是她頭回見到母妃這般,她心下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即便她再不喜歡馮氏和柳予安,卻也不忍讓母妃失望,這說到底終歸是母妃的一場心意。霍令儀想到這,眉眼便又泛開了幾許笑,她任由人握著手,口中是跟著一句:“自然是該的,我也許久不曾去柳家探望伯母了。”
許氏聽得這話終於是鬆了口氣,連帶著麵上的擔憂和躊躇也儘數消散。
她仍舊握著霍令儀的手,一麵是指著麵前的這些東西與霍令儀柔聲說道:“這些衣裳是前些日子給你做得,原本是念著你下個月生辰可以穿,左右離你生辰還有段日子倒也不必著急…”她這話說完便又跟著一句:“這些首飾都是我的嫁妝,如今我年歲大了倒也不適合戴了,我選了一副頭麵正好配你的衣裳。”
許氏說到這是擰頭朝霍令儀看去,眉眼溫和,聲音輕柔:“晏晏,你瞧著如何?”
霍令儀難得見母妃這般有興致,聞言便也笑跟著點了點頭,口中是道:“母妃選得自然都是好的。”她口中這般說著,麵上也是帶著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樣,隻是心下的思緒卻又跟著轉了一回。
她透過燭火朝母妃看去,眼瞧著她麵上的歡喜意,袖下的手忍不住是又收緊了幾分——必須得讓母妃早點認清那兩人的真麵目了,若不然就憑母妃待那兩人的信任,日後還不知要生出什麼事來。
…
夜色已深。
大觀齋中,杜若和紅玉正在拾掇明兒個出門要穿得衣裳和首飾…霍令儀耳聽著她們在外間細聲細語說著“這幅頭麵真好看”、“這件衣裳真精致”,眉心便又緊擰了幾分,手中握著的書也跟著放了下來。
書冊落在腳凳上撞出沉重的聲響,大抵是因為這麼一層緣故,外頭的聲音終歸是消了個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