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嘉二十年。
三月。
蘇州一處宅子。
此處宅子依山而建, 雖然占地不大,可瞧起來卻很是精致, 小到裡頭的一花一草, 大的那些假山雕木皆是用了心思的。若站於外間從上往下看便是太湖景致, 春日可見才子佳人泛於湖上, 冬日亦可賞一地白雪蒼茫, 卻是難得賞景的一個好去處。
此時風和日麗,正有一對夫婦攜手走於這院中。
那男子著一身青袍,約莫五十不到的年紀。大抵是經了一段歲月的緣故, 他的眉眼看起來很是溫潤, 隻是麵容蒼白隱約可窺見幾分病態…這會他正握著身側女子的手, 款步往前走去。
而他身側的女子著穿一身大紅色繡仙鶴的圓領長袍, 底下是一條牙白色織金襴紗裙,她的身上並無多少飾物, 就連滿頭青絲也隻是拿了一根簪子鬆鬆挽了個尋常發髻。可縱然隻是這般尋常打扮,卻也掩不住她那副明豔的麵容。
歲月好似格外厚待於她, 以至於這般看著根本無法辨清她的年紀。
這會兩人一麵笑說著話, 一麵是款步往前方走去。
三月春風拂過麵——
霍令儀跟著李懷瑾的步子款步走在這園子裡,任由春風拂麵, 她的口中柔聲說道:“前幾日長安才遞了信來道是兒媳又有身孕了,還說想把咱們接過去住上一陣…”她這話說完便又添了眼朝人看去。
她那雙盈盈桃花目在這春日的照射下, 卻是越發顯露出幾分溫柔,隻是婦人卻恍若不知,隻依舊這般看著人說著話:“可我看邊陲那處黃沙太重卻是比不過這蘇州山清水秀, 何況此去舟車勞頓怪是折騰便給拒了。”
“這些你做主便是…”李懷瑾的聲音也很是溫潤,隻若是細細聽得話還是能從中察覺出幾分虛弱。
可兩人卻好似並未察覺一般,或許是早就察覺了,隻是無人說與罷了…他們仍舊絮絮說起這些家常事,待走至一處,李懷瑾方停下了步子。
他察覺到霍令儀看過來的疑惑眼神卻是未曾說話,隻是在人的注視下折了一枝頭頂的杏花。三月的杏花開得正好,尤其是他手上的這一枝,短短一根枝節上卻有十餘朵花,此時伴隨著那青蔥綠葉更是說不出的好光景。
李懷瑾便在霍令儀的注視下,把手中的杏花斜插到了她的發髻上。
霍令儀原先還以為他要做什麼,待人把杏花簪進了發中,她的臉上便是一紅,口中也跟著一句:“都多大年紀了,若讓底下人瞧見了還不知該怎麼笑話我了。”
她年少的時候就不愛這樣打扮,更遑論如今這個年紀了,因此她想也未想便伸出手卻是想伸手把這髻上花給取下來。
可霍令儀尚未碰到便已被李懷瑾握住了手——
李懷瑾握著霍令儀的手,溫潤的眉眼帶著笑意,口中是柔聲說道:“你素來不愛打扮,近些年是越發素了,如今春光明媚,這樣正好…”他這話說完便又跟著繾綣一句:“我瞧著也歡喜。”
霍令儀耳聽著這一句,心下卻是一動。
她抬了眼朝人看去,眼瞧著他麵上的笑意,原先心中的羞怯也就少了許多,口中卻還是免不得說道一句:“這樣,好看嗎?”
“好看…”
李懷瑾的眼中仍舊是掩不住的笑意,他一麵說著話一麵是伸手把她額前的發挽於耳後,待看見她這一雙盈盈桃花目便又跟著一句:“很好看。”他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直未曾離開霍令儀,指尖也依舊停留在她的眉眼處。
相伴幾十年…
他已開始老了,可眼前人卻好似被歲月模糊了年紀一般,依舊如初見時那般…明眸善睞,人比花嬌。
李懷瑾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那雙丹鳳目中的思緒也開始有些飄遠了起來。
霍令儀一直看著他,自然也察覺到了他的失神,她仍舊仰著頭看著人,口中是問道:“怎麼了?”
李懷瑾耳聽著這一句也就回過了神,他看著霍令儀眼中的疑惑輕輕笑了笑,待說道一句“沒什麼”便重新握著她的手往前走去…三月的風很是暖和,可他的身上卻起了幾許薄汗,待走到後頭,就連步子也開始有些慢了下來。
霍令儀察覺到他緩了步子便擰頭朝李懷瑾看去,眼瞧著他這幅模樣心下便是一凜。
可她的麵上卻仍舊帶著笑,就連與人說話的聲音也很是柔和:“走了這麼久,你也該累了,我們回去。”
隻是這回李懷瑾卻未曾應允——
他低垂了眉眼朝霍令儀看去,口中是溫聲與人說道:“這會天色還好,回屋倒是辜負了這大好春光…”等這話一落,他是朝一處看去,便又一句:“我們去亭子裡坐一會。”
霍令儀雖然心中擔憂,可終歸也不忍掃他興便點頭應了。
她扶著人的胳膊往那處走去,亭子臨池而建,池中錦鯉大約是聽見了人的腳步聲便紛紛往一處遊走起來。這些錦鯉都是早年李懷瑾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不僅顏色周正生得也很是圓厚,此時簇擁在一道卻也是一副難得的鮮活景象。
等扶著人坐好,霍令儀便又喚來丫鬟讓人去取些茶水過來,而後便又與李懷瑾笑著說道起來:“前幾日表姐給我來了信道是過些日子想來蘇州走上一遭,如今朝中事務皆有太子獨當一麵,他們兩人倒也輕鬆了不少。”
等這話說完,她是又跟著一句:“我們四人已許久不曾聚了,到得那時,倒是可以好生聚在一道說說話。”
霍令儀說這些的時候——
李懷瑾一直笑看著她,待人說完,他也未曾言語,隻是伸出手輕柔得拂過她的眉眼,卻是過了許久,他才看著霍令儀輕輕說道一句:“我總覺得這一生還是虧待了你。”他心中又豈會不知晏晏這般尋話說與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