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代為武將的衛家不同, 蘭陵薛氏興於唐末,到了大梁立朝,被寫入了《大梁世家錄》, 可惜沒過幾年就衰敗下去,直到太宗年間, 旁支一庶子名叫薛重參軍後一路憑軍功晉身, 上對蠻族,下戰南吳,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策勳十二轉,累功至上柱國, 得封三品驃騎將軍,掌管洛陽禁軍,在前定遠公衛泫身死定遠軍覆滅的情況下,他在黃河沿線一力抵擋蠻軍, 才沒有讓洛陽步了長安的後塵。
先帝決意禦駕親征薛重力勸而未果, 後先帝被困戾太子稱偽帝, 薛重被遠調至淮水一線, 化名“衛二郎”的衛薔帶著聖旨親自去找他,他就帶兵護衛先帝回朝, 洛陽城外他與衛薔聯手使計接連斬殺了依附戾太子的叛將,勉強控製了禁軍,叫開了一扇城門, 才有衛薔入城一戰。
憑此功, 他得封大將軍, 先帝本想讓他戍衛洛陽,他卻深知功成身退的道理, 定遠公退避北疆不再南下,他也去了西北鎮守四周。
因薛重曾為衛泫麾下大將,他長子薛驚河可以說很是過了一段被“衛二郎”壓著打,打到苦不堪言,報仇無望,訴苦無門的好日子。
薛洗月是薛重嫡出弟弟薛輝的女兒,因薛重與主枝並不親近,薛洗月原本也難得跟薛驚河這個堂哥見上一麵,直到四年前薛輝在房州任上病逝,薛重的夫人何氏怕弟妹帶著女兒回了蘭陵再被欺負,就派人將她們接到了靈州。
寡母是個軟性子,薛洗月隻能讓自己堅毅起來,沒事幫伯娘管管家事,或者給堂哥補衣修甲,她也沒什麼大誌向,隻想在靈州找個大伯麾下的校尉嫁了,靠著大伯至少能過二十年不怕被人欺的好日子,可惜她娘不願意,趁著她姨母家表姐定親,哭著鬨著讓她來了東都,說是送賀禮陪表姐,也是存了求大姨母在東都為她找個人家的心思。
結果就遇到了這檔子事兒,她被禁軍當鄭家女兒抓了,她大姨母一句話也未說。
“去年冬天伯娘就隨著大伯去了宥州巡邊,大概還不知道我來了洛陽,要不是來了定遠公府,怕是都沒人知道我在上陽宮裡每日吃齋念佛拜菩薩,幸好有阿盈一直在陪我,好歹守到今日能吃了兩口有肉的湯餅。”
很慘的一件事到了薛洗月的嘴裡語氣倒還挺輕快,衛薔挺喜歡這種疏闊性子,笑著說:
“幸好是你來了我這,我得寫封信給那薛大傻,不然依他那性子,將來少不了一個冒犯宮禁的罪名。”
薛洗月嘴上說得詼諧,其實一直小心站著,看著隨意笑談的定遠公,她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隻說寫信,沒說送人,看來這北疆她是必要去的了。
不隻是她,微微轉頭看向一旁的裴盈,薛洗月心裡也明白,吏部侍郎的女兒,真要賣人情送回去,現在已經在收拾行李了,定遠公會這般照顧這姑娘,可也隻是照顧,十二歲的女孩兒去北疆做官,這等旁人眼裡的千古荒唐事已然成了定局。
裴盈也確實是個極聰明的小姑娘,聽這位素未謀麵的定遠公說起自己父親,她也沒問自己幾時能回家,乖乖站在洗月姐姐的身邊,仿佛就是個靦腆的孩子。
衛薔一眼就看出來這是被薛洗月仔細教過的,她也不在意這等小心思,或者說,她喜歡這等小心思。
“你們來之前,我還在想你們沐浴之事,也沒想過府上會一下來幾十個姑娘,已經讓人出去買了沐桶回來,七八個沐桶,一日洗兩撥,四五日能輪上一次。”
聽見堂堂國公在為自己洗澡的事兒發愁,薛洗月心中實在驚奇,她從伯娘和堂兄口裡知道了不少定遠公的行事為人,說的不是她少年時勇猛凶悍就是她在北疆逼退蠻人的運籌帷幄,倒沒想到真見了麵,還沒說幾句話這國公就成了個精打細算的管家姑娘。
薛洗月看著她是真想到了自己操持一家開支時候的樣子。
“國公大人,與其買浴桶,不如給我們一個通水出來的澡間,給我們幾桶熱水,總能將身上擦洗乾淨,在上陽宮裡沒有浴桶,我們都是如此結伴洗的,比起用水填浴桶要省柴,還省人力。”
說完,她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還沒害怕,就看見國公大人看著自己在笑。
一雙雪捏出來的耳朵頓時紅成了櫻桃色。
衛薔不懂小姑娘心中如何周折,隻覺得高興,薛大傻的堂妹竟然是個能在細處用心的實乾材料,可比隻知道衝鋒的薛大傻強多了。
“挺好,這也是個辦法,燕歌,你從你帶的人裡找個懂營造的來看看,我記得後院應該有這樣的地方。”
“是。”
天光大亮,裴道真連個名帖都沒送就上門了,衛薔看他急得眉毛都要燒起來還要跟自己客套,心都覺得累,擺擺手讓他自去與自家女兒說話。
“裴大人隻管去和裴助教說話,我也去看看其他北疆官吏。”
“謝……助教?”
裴道真怎麼也想不到自家小女兒剛到了定遠公府一晚上,竟然就已有了職銜。
“國公大人,這助教是從何而來?”
衛薔大袖一甩正要帶著薛洗月去後院,聞言,停下了腳步:
“雲州有一州學,州學下還有一童學,裴助教雖然官同豐州督府長史,可畢竟年紀還小,且在童學當一教習書寫的助教,也能被州學裡的教授教些詩書,也算兩全其美。”
裴道真一聽,倒是比他從前打算的還要好一些,定遠公愛才,在州學童學這樣的地方自然是吃不了什麼苦的。
“多謝國公大人!”裴道真深深行了一個大禮,不止是為了定遠公為自家女兒打算周全,旁人怕是隻以為這是世家與皇後一黨又鬥了一場,他卻知道,為了這些誰都沒看進眼裡的姑娘,定遠公耗費了旁人難以估量的心力。
他服了,他裴道真徹底心服口服,三顧茅廬,以人為鏡,主臣相得……那些書上斯文寫儘,又有幾人能為所求之人做到她衛薔為他裴道真所做的?
縱有萬千算計又怎樣?
他裴道真多少允諾在前,到底是未哭未求,未將身家性命儘數壓上,卻得了一諾,千金萬金難抵其重!
直起身,裴道真又行了一禮:“衛家侄女高義,裴世叔無以為報,隻一副半老骸骨,望不見棄。”
風吹到臉上,青袍微動,太陽給了世間無數斜影,衛薔給了裴道真展顏一笑,一旁看著的薛洗月看到了,她沒想到自一生也沒忘了這笑。
這個笑讓她漸漸明白自己不再隻屬於某個小小的宅院,她看見了她從未想過的風景,吹到了她從未想過自己也能去吹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