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地喘了口氣,枝江縣監察司主事路輕塵道:
“還要勞煩湛盧部各位,李係等人當數罪並罰,這杖刑便在縣衙門口行刑,以正枝江縣百姓之心。”
龍十九娘子聽了哈哈一笑:“路監察,你身負重傷,咱們還是先在這將杖刑給這些忘八上了,在縣衙門口砍頭就夠了。”
這也不錯,路輕塵歎了口氣:
“多謝龍將軍體恤。”
下麵跪在地上的一眾人等立刻被人踹倒在地,拿起軍杖打了起來。
這些人嘴都被塞得嚴嚴實實,連哀嚎聲都發不出。
一聲聲皆是軍杖到肉,場中五千多人寂寂無聲。
古求勝拿出文書繼續念:
“徐娘子,家中世代漁戶,其夫李近前日夜裡被喝醉了酒的趙未等人毆打致死,徐娘子亦被毆傷。”
徐娘子聽見了自己的名字,低頭看了一眼,用破爛的褲子遮了下自己臟汙的腿。
僅僅十八日,枝江縣李、趙、孫等六家地主犯案百餘起,除了有苦主或證人在場的,更多的是人們懼怕六家而不肯露麵。
從寅時到午時,一樁樁一件件都讓古求勝分說了個清楚。
最後一案,古求勝看了被抬著的路輕塵一眼。
“同光十二年臘月十八日,監察司派枝江縣監察路輕塵被李係帶人私禁於李宅,被毆致左腿骨、右側三根肋骨斷裂,此外李係以鐵棒毆其後背,致脊柱斷裂。”
靜靜聽完她說的,路輕塵笑了:
“古文將,您不必如此,該將他們的罪行念完才是……罷了。”
路輕塵拍拍抬她的女兵之手:“煩請帶我下去,讓他們看看。”
四位女兵抬著她走下了山坡。
“我便是成了這般模樣。”路輕塵笑著道,“你們看看。”
眾人肅立。
擔架繼續往前,路輕塵道:“你們見慣生死,在戰場比我淒慘之人不知凡幾何必做不忍之狀?”
古文將要下去,被龍十九娘子摁住了。
路輕塵麵色坦然:
“其實呀,古文將太過心善,沒將李係等人做過的惡事說完……他們奸了我,李係毆斷我脊柱,是因為我咬斷了他弟弟的鼠蹊。”
何四方幾乎跪倒在地。
其他幾個曾經向龍十九娘子禁言說不必對枝江縣地主趕儘殺絕的年輕隊長、大隊長也早已搖搖欲墜。
他們絕沒有、絕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事!
絕沒有!
她坐立不能,躺在擔架上看的是枝江縣的天。
“我今年十八,麟州人,去年科舉,律學總三十七名,在來枝江縣之前,我和你們想得一樣,我以為天下處處是北疆,縱然現在不是,待我們大軍攻破城池,那裡也就是了。我讀了五年律書,看著其中條條框框,覺得元帥對那些富家實在嚴苛。我甚至,有些同情他們。”
看著一張張從擔架上掠過的臉龐,路輕塵的手抓了一下擔架的邊。
“來了枝江縣,我知道我錯了,之所以讓我覺得天下百姓歸心於北疆、歸心於定遠軍、歸心於元帥,因為我們每到一處,就先砍掉了那些人的手……來枝江的第一天,我跟著一個上山采藥的老農從山上進了村子裡,我假裝是個啞巴,那一天夜裡我聽見有一群人衝進了村裡的一戶人家,因為那家有個本該第二日出嫁的女兒。”
在枝江縣這些日子,路輕塵偶爾會想起自己從前在麟州女子州學讀書的時候,無論是一開始的顧學政還是後來的葉學政,她們把心血拋儘,正是因為知道這世間究竟是什麼模樣,對吧?
“從元帥說出‘人人一等’的那一刻起,天下便成了我們的死敵,這是我在李家的囚牢裡明白的道理。除非有一日,人人都不再信什麼人人一等,眾生都回到了從前的模樣,我們所有人都死去都被忘了,不然,我們就要跟那些想要踩在旁人頭上的人死戰到底。要麼他們死,要麼我們心火滅、筋骨灰、於世無名!”
路輕塵輕輕擦掉了臉上的淚水。
“我是絕不肯的,因為我不肯,所以我現在還活著。”
一開始,她是想死的,被人踐踏至此,又成了一個廢人,她何必存身於世?可一日日過去,她竟又生出了新的不甘來,慢慢熬到了今日。
“各位都是定遠強兵,能跑能跳能殺人,你們能讓安民之法、定遠之誌遍行天下,若有一日心中生了怯懦,不妨想想今日的我。舊我已死於無知稚弱,新我唯有戰意難消,想想我罷,想想天下還有多少人如烏娘子、辛娘子、許娘子那般在旁人的眼裡成了灰,那些世家豪強欺辱她們、殺死她們,是因為他們要欺辱天下百姓、殺死天下百姓,其中就有你我!我等唯有揮刀向前,斬世間亂法,立安民之法。”
何四方一直擰著身子看向路輕塵,膝蓋一彎,跪在了地上。
路輕塵旁一隊長也跪下了:“路監察,是我無知,害了您,害了枝江百姓。”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單膝跪地。
“我身為定遠軍大隊長,竟然為敵人作保,當領軍法。”
“我是定遠軍的兵,明明家裡是因世家家破人亡,竟然忘了最初為何當兵!”
“路監察!”
“路監察!”
山坡上,龍十九娘子轉身看向還坐著的女子們,隨後,她直挺挺跪在了地上。
“令各位如此,是我之過。”
古求勝跪在一旁:“身為文將令軍心動搖,是我之過錯!”
一群娘子們嚇得也都跪下,連連磕頭。
努力伸著脖子去看著山坡上的人們互相跪了一地,路輕塵笑了笑,放心地躺回在擔架上。
天邊一陣雷聲翻滾。
路輕塵閉上了眼睛。
驚雷一陣之後,枝江縣的天地應該都是新的了。:,,.,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