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所有的憤怒和仇恨都變成了恐懼,大腦瞬間從極熱到極冷,自保的本能會催生出靈魂中的魔鬼。
——沒有人是絕對善良的。
大多數人善良,隻是因為環境允許他們善良,保持和善。
但當壓力增大,環境事態急轉直下,甚至威脅到他們自己……聖人也會拿起槍。
為了讓自己“正常”的活下去,那些人可以做很多事。
比如編造另一個謊言掩飾林雲雨的“去向”,然後再將她分成無數塊藏起來。
林雲雨比其他舍友要先一步死亡,所以腐爛得才會比其他人更快。
那是夏天,不論如何處理都不可能一點氣味不泄露出來。
池翊音不相信林雲雨的室友們對此毫無所知。
唯一的解釋……就是她們全員參與了對林雲雨的傷害,也為了彼此製衡與自保,有著一個共同的把柄,於是一起分屍並隱藏了林雲雨。
然後她們很自然的試圖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自己的期末考試。
可她們畢竟不是熟練的殺人犯,隻是為了填補一個小過錯而造成了更加恐怖且不可逆的級罪孽。
她們的計劃並不周全。
即便所有人都認為林雲雨未婚先孕,甚至為此離開了學校,卻還有一個人始終堅定的相信她,並且不管怎樣的境地都不會拋下她。
池晚晚。
她就住在林雲雨樓上,如果林雲雨不回複她的消息,她一定會前去找她。
然後……看到自己唯一的朋友,是怎樣的淒慘死去。
池晚晚是個堅定的人,她很少參與其他人的談話,對網絡上流傳的東西不感興趣,比起道聽途說,她更願意相信經過自己思考得出來的結論。
比如,林雲雨絕不是做出那樣事情的人。
而被如此殘忍對待的林雲雨,令池晚晚徹底爆發。
——當一個好人決定加入戰爭,連魔鬼都會求助上帝。
而池晚晚……
池翊音恰好知道,她是青洲學院的優秀學生。
“鹿川大學一向奉行嚴進嚴出的政策,青洲學院更是其中佼佼者。池晚晚從青洲學到的知識,足以成為她的武器。為你……”
池翊音垂眼看向林雲雨,歎息著說出最後的音節:“複仇。”
此話一出,林雲雨的手抖了抖,原本冷厲的神情有一閃而過的痛苦與絕望。
“有什麼比連累自己的朋友更令人痛苦的呢?”
池翊音低沉磁性的嗓音如同蠱惑人心的魔鬼,或是熟知人心的治療師,引得人不由自主的按照他所言去做,被他主導節奏。
“你對池晚晚同樣有著深厚的情感,你恨著所有參與了你死亡的人,卻獨獨對池晚晚依舊保留著與最初無異的情感。可也正因為如此,所以她為你做得越多,就越會令你痛苦。”
“因為你很清楚,導致了你如今境地的,是那些人自以為不是傷害的罪孽。可導致了池晚晚被囿困的,卻是你。”
“你將一個天使從雲端拽下來,讓地獄的鮮血染臟了她的羽毛,無法再回到天上,隻能與你永遠身處地獄……你清楚自己奪走了池晚晚太多,這令你痛苦。”
他緩緩握住林雲雨的手腕,一點,一點的將她的手掌從自己的胸膛中退出來。
林雲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池翊音的一言一語恰到好處的拿捏住了她的情緒中,被他引導著重新回到了最痛苦而不願直視的記憶中。
即便是厲鬼……也有自己珍而重之想要保護的人啊。
可當林雲雨依舊對外界有著感知與情緒的時候,恰恰證明了她還有弱點可以攻擊。
並且,他也願意讓她的痛苦成為開滿鮮花的大地。
池翊音輕聲歎息。
林雲雨的手掌已經脫離了池翊音的胸膛,被放回胸臆間的心臟依舊健康的跳動著。
這讓無論是馬玉澤還是紅鳥,或是暗處的黎司君,都鬆了口氣。
【你看,他真的很擅長這些不是嗎?】
黎司君微笑,如喃喃自語:【他可以成為他想要成為的任何存在……】
係統:我隻覺得下一個可能就是池翊音掏了您的心臟……請問我還有機會跳槽嗎?
馬玉澤的表情明顯輕鬆了下來,隨即就是對林雲雨冰冷的怒意。
她上前,想要讓池翊音將林雲雨交給她。
卻被池翊音瞥來的含笑一眼製止了。
他修長的手掌輕握著林雲雨的手,並沒有因為對方失去了“人質”就趁勢反擊,反而像是溫柔強大的師長,永遠為學生們撐起一方天地。
“林同學,我沒能來救你,很抱歉我遲到了。但對於池晚晚……”
池翊音頓了頓,輕聲道:“她還來得及。”
“我是她的老師,不管她從前為了複仇做過什麼,我肩負著幫助她的責任。”
池翊音道:“你們不必將所有的事情扛下來,還有我在。任何會令你們為難的事情,可以交給我來處理。”
當林雲雨抬頭看過來時,池翊音的笑容帶著包容一切的溫和,安撫道:“試一試,又能怎麼樣呢?林同學,再壞還能壞到哪裡?比起池晚晚有可能的解脫,試一試又何妨?”
林雲雨嘴唇抖了抖,不等說話,眼淚就先落了下來。
她的眼珠赤紅,笑中帶淚,卻隻問了池翊音一個問題:“為什麼你不指責我?”
隨即,她猛然潰散成無數黑霧,消失在黑傘下。
池翊音愕然,隨即狠狠皺眉,為林雲雨不在自己預料中的反應。
不對,不對……肯定還有哪裡是他沒有看到的。
在錯漏的細節中,一定隱藏著真正足夠打動林雲雨的東西。
但與池翊音的沉思和複盤相對應的,卻是係統上線的提示音。
【恭喜幸存者池翊音!當前任務“雲雨鹿深”已推進99/100,請您再接再厲!】
【恭喜幸存者池翊音!因您當前任務進度已經超過80%,您已觸發特殊支線任務“青洲學樓”,當前進度1/100。當前任務無規定時長,您何時完成,副本何時結束,請您知悉。】
池翊音並沒有因為任務的推進而表現出高興的情緒來,隻有在聽到提示後的錯愕。
怎麼回事……任務的名稱竟然與副本名稱一致?
但更奇怪的是,無論怎麼看,這個與副本名稱一致的任務都應該是重要的存在,卻為什麼是支線?
不過,池翊音更加敏銳的注意到了係統看似善意沒有傷害的提示。
副本沒有時長限製。
乍一聽好像是通關就可以離開。但……如果沒有呢?那就意味著對他們所有玩家來說,這次副本漫長沒有儘頭,他們再也回不去現實或者遊戲場,隻能日複一日的被困在深山裡的鹿川大學。
一場沒有終點和提示裡程的馬拉鬆。
即便是自認為心智最為堅定的人,也很難從這過分漫長的旅途中撐下來。
到最後,就算沒有任何NPC傷害他們,玩家自己也會先崩潰。
池翊音很清楚那會是怎樣的結局。
他抿了抿唇,眼眸如淬了冰碴。
【係統,這算是對規則的鑽漏洞嗎?你不能直接讓玩家死,就采取了這樣一個緩衝的方式。】
兵不血刃,就可以輕鬆獲得勝利。
在這一刻,池翊音恨不得將係統從遊戲場的某處拽住來——還有那個該死的黎司君一起!狠狠揍一頓,最好能現在就殺了對方。
係統:【……感謝幸存者對本係統工作的肯定,本係統會戒驕戒躁,繼續在您的表揚中努力進步。】
池翊音冷笑:【滾。】
係統:好嘞!
同樣聽到了係統提示音的,還有直播前的觀眾。
直播間一片嘩然驚愕。
[不是,副本一般不就是七天嗎?這怎麼還是個無時限副本了呢?]
[完了,如果有時限的話,規則一定會有相對應的提示,玩家會獲得提示。沒有時限……沒人知道會發生什麼,就像是沒有指示牌的高速公路,急速行駛很容易出事故,可慢慢來,又會被身後的狼群追上。]
但在遊戲場的私密帖子中,另外一群高級彆玩家卻興奮了起來。
[梅雨季的【青洲學樓】!開始了,那東西要出現了!]
[相傳神明用七天創造世界,所以副本時長也是七天。而失去了這個限定的,就是被神明遺棄之地。]
[比如梅雨季的【青洲學樓】,那是神明也不願垂首再看的罪孽。]
[如果這個叫池翊音的成功了,就去殺了他,把東西搶回來。如果沒有……可憐的小白鼠,我會記得他為我們所有人的貢獻的。]
[要小心,池翊音到現在都沒有多少資料,但這樣的人絕不是“Nobody”,你我都清楚,隻有最頂尖的人能夠在遊戲場所有眼睛之下隱身。]
[晨星榜的“倒吊人”和“教皇”都與他有關,幾個情報專家都與他有聯係……這樣的人物,如果你們要動手請一定提前告訴我,我躲得遠遠的。]
而得到係統提示的,還有幾名與池翊音有聯係的玩家。
他們散落在校園內各處,卻不約而同聽到了來自係統的告知。
童姚愕然抬頭,看向和她一起躲在草叢裡的楚越離。
“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無時限……”
但楚越離的眼睛明亮如星,不僅沒有畏懼之色,反而連呼吸都加快了,像是在為此而興奮。
“一定是池先生,一定是池先生。”
楚越離神采飛揚,讚歎與崇敬的神情如同跪倒在神明麵前最虔誠的信徒。
“無時限怎麼了,這才配得上池先生。”
一向平靜冷眼旁觀的楚越離,此時卻笑容燦爛,唇邊的笑容絲毫不加以克製:“神明以七天創造世界,從那之後八千年,整個世界都在神明的掌控之下,以七為限,即便是脫離現實的遊戲場也不能避免。但是,但是!”
“童姚,你聽到了嗎,這個副本失去了時限。”
楚越離緩緩看向童姚,暢快笑道:“神對這個副本失去了掌控力,這是空白之地,任何人!都可以以此為根基,重新掌控世界。”
“而現在,觸發了這一切的,是池先生。”
“池先生想要拯救整個世界嗎?就像曾經救下我那樣,讓愚昧看不清真相的人睜開眼睛,看到他的憐憫與神跡。”
楚越離輕聲呢喃,聲音柔和,神情虔誠的閉眼,緩緩一聲長歎:“我的先生啊……”
就像是吟遊詩人頌揚於□□。
可童姚瞪大了雙眼,隻覺得渾身發冷。
他的笑容令童姚感受到了從靈魂深處湧上來的恐懼,好像在她麵前的不是人,而是……神虔誠的侍從。
沒有什麼能阻攔他,任何想要擋在他麵前的人或力量,都會被他以神之名清除。
童姚從未有這樣一刻,後悔自己對其他人的善意。
她好像,見證了一個怪物的誕生……
楚越離瞥了童姚一眼,將她臉上的情緒看得分明,卻並未言語。
他隻是在草叢中等待著外麵的屍骸離開後,才緩緩撐著身後的牆壁站起來,伸手向童姚。
“不一起去找先生嗎?”他微笑。
童姚一個激靈趕緊站起來,畏懼般跟著走了兩步,然後才想起來最重要的事情。
“你知道池先生在哪嗎?”
她迷茫,覺得自己可能比楚越離少了一百隻眼睛。
怎麼她看不到的,楚越離全都知道?她到底錯過了什麼?
楚越離抬眸,看向遠方夜幕下層層疊疊的樹林。
在那之後,尖頂的教堂若隱若現。
“當然是一切歸納與存放之地。”
“自然是記錄了林雲雨一切人生的地方。”
池翊音平靜的回答了花蛇的問題:“既然目前來看一切的源頭在林雲雨身上,那自然要溯回源頭,去找到令林雲雨的人生發生轉折的那件事。”
況且……無論是任務名稱還是副本,都在指向同一個地方。
青洲學院的辦公樓。
池翊音曾經詢問過王主任有關於瘋女人——也就是林雲雨母親的事情,但王主任對林雲雨的死亡忌諱莫深,並不肯多透露一句。
然後王主任死了。
池翊音很肯定,自己在大雨中見到的那怪物就是王主任。
死於林雲雨仇恨之下,變成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而現在,唯一能告訴他們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的,隻剩下了那間上鎖辦公室內存放的文件了。
就算青汌學院再怎麼掩藏,但在蘋果園裡,總有掉落在溝渠中的蘋果躲過一劫,等待人去尋找。
況且,那場火……
池翊音看著眼前逐漸坍塌的焦屍,眉頭緊皺。
他心裡有個離譜的猜測。
但更加離譜的是,不論怎麼想,根據奧卡姆剃刀論,都隻有這個猜測是最正確的。
——隻有這個猜測擁有最多的證據支持。
池翊音抿了抿唇,果斷轉身,沒有再給身後那些大雨中散落的焦炭一眼。
在林雲雨消失的同一時間,那些原本緊追不舍的焦屍,也都變成了消散坍塌。
但在流淌過整座校園的深深積水中,肉色的雜質悄無聲息的流動,滲入到每一個角落,像是漏掉的蠟質,變成人眼角餘光的錯覺。
“他幫不了我,雲雨。”
白裙的女孩赤.腳踩過冰冷雨水,展開雙臂緩緩抱住身前的人。
她的手臂很緊,染血的小熊被擠成了一張餅。
“當你求助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在乎你。他們在笑,她們討厭你。”
“所以我也不在乎他們——我討厭有他們的世界。”
“有罪之人,當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