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都沒想到會在禦街偶遇,沈如意低頭同李麗顏道了謝,就麻利地從她身上爬了下來。
沈憐雪頗為無奈地扶著她,一邊對李麗顏致歉,一邊念叨她:“莫要頑皮,弄亂了麗嬸嬸的衣裳。”
李麗顏可慣著沈如意了,應該說不光是李麗顏,整個甜水巷子裡,但凡認識沈如意的都會慣她。
也就是這小囡囡是個好孩子,要不然早晚要慣壞。
沈如意蹦到地上,啪嗒嗒跑到裴明昉麵前,仰著頭看他。
裴明昉下意識彎下腰,讓她看得清楚一些。
“團團,要看什麼?”
沈如意沒說話,她隻是站在人群中看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還是阿叔好看,團團隻是欣賞一下。”
沈憐雪:“……”
裴明昉:“……”
李麗顏“噗”地笑出聲來:“這小賊丫頭,還知道好不好看哩。”
裴明昉略有些無奈,不過他心情卻被沈如意的笑容所感染,漸漸明媚起來。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
剛剛同趙衸那一番明槍暗箭,讓他心情沉鬱,但這些鬱悶在看到沈如意後,全部不翼而飛。
團團真是個神奇的孩子。
裴明昉略一沉思,便起身問沈憐雪:“沈娘子,我可以背她,可否?”
他很真誠的谘詢沈憐雪的意見,沈憐雪還沒回過神來,就聽沈如意興奮地說:“真的嗎!?”
她人太矮了,跟在母親身邊,踮著腳努力看,都什麼也瞧不見。
所以李麗顏才會扛著她走,讓她能看到樹上掛著的漂亮宮燈。
不過沈如意是個很有分寸的小孩子,遇到裴明昉之前,她就準備下來了,不能累到麗嬸嬸。
結果,就又有“冤大頭”要背她。
沈如意立即就高興起來,她使勁兒仰著頭,看著高大的裴明昉,心裡滿意極了。
沈憐雪卻瞪了她一眼:“沈如意。”
她輕輕念著這三個字,沈如意一個激靈,那點高興勁兒立即飛不見,她癟了癟嘴,對裴明昉拱手:“還是算了,不能累到阿叔。”
話雖如此,卻滿臉的遺憾。
裴明昉卻彎下腰,摸了摸沈如意頭上的兔子耳朵,然後才認真看向沈憐雪:“我很喜歡團團,今日正巧偶遇,倒是緣分。”
裴明昉麵容沉靜,說出來的話卻擲地有聲。
“算是我私心懇請,請團團小囡囡陪我走一走,可好?”
他如此說著,對沈憐雪長躬一揖,自是端方有禮,溫文爾雅。
這位裴大人言辭如此誠懇,沈憐雪自也信得過他為人,這一次未再拒絕,隻說:“團團,你要聽裴大人的話,不許調皮搗蛋。”
她難得叮囑女兒不要調皮,沈如意一本正經點頭:“好的,一言為定。”
沈憐雪歎了口氣:“你這丫頭。”
她彎下腰,使力抱起沈如意,把她放到了裴明昉的懷中。
裴明昉一把接住這柔軟的小團團,身體有片刻的僵硬。
其實他抱過侄兒的,隻不過侄兒是男孩兒,不耐大人如何膩歪他,抱不了幾次孩子就大了,自不可能再抱。
時隔多年再抱這麼小的孩童,裴明昉整個人都僵硬了,他生怕自己一使力就壓痛沈如意。
沈如意倒是一點都不怕生,她還拍了拍裴明昉的胳膊,同他商量:“阿叔,我可以騎大馬嗎?”
騎大馬就是剛才她騎在李麗顏脖頸上那樣,可以在人群之上,看到所有的燈花。
裴明昉略微鬆了口氣,他調整了個姿勢,把她舉到自己身後,讓她跨坐在自己的肩膀上。
小團團身上熱乎乎的,軟的跟麵團子一樣,她軟軟坐在裴明昉肩膀上,高興得笑聲不停。
“好高哦,”沈如意拍了拍裴明昉的肩膀,“阿叔,你真高,好厲害,團團能看到好遠好遠。”
裴明昉一手抓著她的腿,一邊被她拍著,臉上忍不住緩緩露出一個慈愛的笑。
人與人的緣分就是這麼奇怪,這小團團明明沒見過幾次,但每一次見他,裴明昉都心生歡喜。
他穩穩背著小姑娘,同另外三個娘子緩緩往前走。
蘭娘有點怕生,她緊緊跟在李麗顏身後,不肯往前湊,沈憐雪隻得自己跟在裴明昉身邊,怕女兒摔下來。
禦街之上,皆是熱鬨的鋪席。
有的鋪席都是新鮮蔬菜,有薄荷、蘭芽、生菜、韭黃,也有門神、鐘馗、桃符等物,取辭舊迎新之意。
在這些攤位中,沈如意一眼便看到年畫。
年畫顏色鮮豔,紋路清晰,沈小操心提醒母親:“娘,那邊,那邊有賣年畫的,要買要買。”
沈憐雪拍了一下她的屁股,叫她坐穩當一點,不要扭來扭曲,一邊同裴明昉歉意地道:“裴大人,麻煩你了。”
裴明昉依舊牢牢握住沈憐雪的小肉腿,說:“不麻煩,我倒是還要多謝沈娘子,願意讓團團陪我玩。”
沈憐雪微微一愣,下意識抬起頭,往他臉上掃過。
裴明昉似比她大上三四歲的樣子,大抵多年官場生涯,讓他麵容總是淡漠而嚴肅,若是同他不熟悉,會以為他不耐說話,總是拒人於千裡之外。
但這幾次相處來看,裴明昉性子卻異常的溫和。
隻不過他的溫和裡,有著揮之不去的疲憊。
年關底下,百姓們都可放鬆,都可放下手頭營生歸家過年,但他不行。
大抵今日又忙了一整日,才會在傍晚下衙之後,來到禦街散心。
他喜歡團團,便讓團團陪他玩一會兒吧。
沈憐雪如此想著,三人一路來到賣年畫的攤位前。
此處年畫共有三種,都是近歲比較流行的圖案,一是財門鈍驢,一是回頭鹿馬,還有天行帖子。
沈憐雪還未來得及詢問,就聽那攤主笑說:“郎君,您一家都是秀麗人物,要求平安順遂,請天行帖子便是了。”
攤主顯然誤會了他們三人的關係,裴明昉略微一頓,他微微垂下眼眸,正欲同那攤主解釋,卻聽到沈憐雪輕聲開口:“我要財門鈍驢和天行帖子,老板幫我包起來吧。”
“年畫兩張。”那攤主高興唱和一聲,立即開始卷包年畫。
待到買完年畫,三人走遠,沈憐雪才對裴明昉道:“抱歉裴大人,剛未讓您解釋。”
裴明昉道:“我倒是無妨。”
沈憐雪目光往前飄去,看著前麵的萬家燈火,道:“不過萍水相逢,到底不用解釋那許多,白費口舌,白惹是非罷了。”
她如今模樣,同裴明昉第一次見她時已經截然不同。
不過三五十日過去,她便如同脫胎換骨,似乎再也尋遍不著過去蹤影。
那些瑟縮與畏懼全都消失不見,留在她身上的,隻有堅韌、慈愛和以前被烏雲遮蔽的堅韌。
如今雲霧散開,天光微芒,自是改天換日,重見天顏。
冬日確實寒冷,但冬雪也會在春日融化,繽紛春日早晚會來臨。
裴明昉對她的堅韌和豁達萬分佩服。
“沈老板,”裴明昉認真開口,“假以時日,即便是東角樓街也會有你的一席之地。”
從沈娘子變為沈老板,這個稱呼讓沈憐雪臉上笑意更濃。
她衝裴明昉拱手:“借大人吉言。”
沈憐雪話音剛落,裴明昉肩上的沈如意不乾了,她彎下腰,努力要去看裴明昉的臉:“阿叔,我們要成為……成為汴京最厲害的大店。”
她用沒被握住的手狠狠比劃了好大一個圈。
“要在禦街這也開一家店,名字團團都想好了。”沈如意嘚嘚沒完。
裴明昉難掩笑意,特彆配合問:“叫什麼?”
沈如意嘿嘿一笑,語氣裡帶著掩飾不住的自豪:“叫天下第一樓。”
裴明昉一開始沒馬上回答,他竟然認真想了一下沈如意起的這個名字,末了道:“倒是……倒是真的不錯。”
沈如意高興:“是吧,我就說阿叔一定會覺得好。”
沈憐雪:“……”
沈憐雪又拍了一下女兒的小屁股:“沈如意,我提醒你,你家如今還在開鋪席。”
沈如意衝母親做了個鬼臉,語氣卻理所應當:“暢享一下啊,人總要有夢想的,阿叔,對不對?”
裴明昉倒是很認真接應沈如意的話:“沒錯,團團說得對。”
裴明昉扭過頭來看向沈憐雪,言辭比剛才還要嚴肅:“沈老板,你的手藝當真好,宮中的禦席,汴京的正店,許多我都嘗過。”
裴明昉最後總結:“你的手藝確實不輸給這些大廚,若是能做更多美食,若是穩紮穩打,總有一天,天下第一樓也不是不能。”
裴明昉拍了拍沈如意的腿,讓她坐穩彆亂動。
最後對沈憐雪道:“若有那一日,裴某獻醜,想給這天下第一樓題字。”
當朝宰執,少年狀元的提子,自然是珍貴無比的,哪裡能說是獻醜。
“畢竟是我看著從無到有的。”裴明昉臉上帶起些許笑意,“仿佛自己也跟著努力了一回,還挺感動的。”
沈憐雪隻覺得心頭一團暖意,她喉嚨微微顫抖,幾不可查地哽咽一聲,最終卻把那些翻湧的心思都壓下,認真點頭道:“希望有那一日,到時請裴宰執賞光,蒞臨我們的小小食肆。”
“一言為定。”裴明昉答。
如此說完,兩個人也不知怎麼的,竟是相視一笑。
便就此時,宣德門外,突然發出“嘭”的一聲。
巨大的煙花勢如破竹,一下便竄上夜空。
伴隨著皎潔星月,煙花如天空中綻放的春景,爆開璀璨的光海。
嘭、嘭、嘭。
煙花此起彼伏,映紅了汴京的天。
百姓們皆駐足在原地,他們仰望著蒼穹上的煙花海,紛紛感歎:“真美啊。”
是啊,真美。
火光映紅了每個人的臉,點亮了他們臉上的笑。
太平盛世,繁華盛景。
那並不是單薄呈現於卷軸上的畫卷,而是真實的,活在每個汴京人的夢裡。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