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偃始終對謹姝的身世有所懷疑, 但並不十分明確, 他發現謹姝的地方是汝南附近, 那時候謹姝沒多大,看穿著和神態就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
雖則亂世,但苦的大約都是窮苦人家,家裡有權有勢的, 想想辦法總能活得舒服點兒。
不至於把孩子丟了。
謹姝也不像是走丟的,看樣子她在那個破房子裡待了挺久的,但應該也沒太久,像她這麼大孩子, 還是個清秀姑娘, 沒有遇上人販子除了運氣好,應該是還沒來得及被盯上。
她身上很少東西, 兩件破衣裳,很舊了,顏色都不太看得出來, 但洗得很乾淨,沒有乞丐身上那種慣有的餿味兒。
還有一個包袱,裡麵都是些碎東西,一個珠釵,斷了一半, 單看做工應該不差, 珠子是瑪瑙, 看色澤和通透度, 都不是次品。但很舊了,還有殘缺,也說不清是撿的還是原本就有的。
一個盒子,端端正正放了一塊兒石頭,不是什麼寶石,就是一塊兒破石頭,唯一的特彆之處就是挺鋒利的,但應該也沒什麼用。
一根竹笛,特彆短,大概比他的手掌伸直了要長一點。上麵有許多劃痕,原本掛穗子的地方,隻剩了一段殘繩。
她會吹,但調子已經不準了。
她那時候大約三歲四歲或者五歲?
看不出來,很瘦小,他也沒什麼跟小孩子交往的經驗,看著小孩兒都差不多。
看言行倒應該不小了,竟然還識字,普通權貴家的姑娘都不見得會識字,何況她這個年紀。
他觀察過她許久,也問過,她隻是搖頭,一臉懵懂的樣子,好似什麼都不知道。但也可能是不想說,他也就沒再問過。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太多,誰都有些不為人知的故事,哪怕是個孩子,他好奇不過來。
後來熟了之後,她倒是無意說過一些,都是些很細碎的細節,比如她家門前有棵槐樹,比如後院的花什麼的,但要是問她家到底在哪裡,她就不知道了,有會兒會很安靜地坐在那兒思考……或者說,出神。
年紀小小的,倒是挺深沉。
她警惕性很高,除了外表柔軟單純無害,骨子裡其實很倔強,有時候更是倔強得氣人。熟了之後才顯得可愛一些,本質是個黏人的小孩。
客觀來講,她這個人,這個年紀,身上很多東西都是很矛盾的。
她很孤獨,似乎也很想要安穩,但她給人的感覺好似她本來就沒有家似的,安於流浪,也沒想過去找家裡人。有時候他會猜家裡是不是出了什麼大事,滅頂之災那種。但應該是沒有,她經常做噩夢,同一個噩夢,這種情況下,大多那噩夢是內心深處最深切的恐懼,她之所以會認為是同一個噩夢,是她經常重複一句夢話:彆趕我走……我乖……阿娘……
所以她大概是被趕出來的?
他實在不是很明白,她一個小姑娘,做了什麼值得被趕出家門。
但她不說,也說不清楚,他就沒問過。
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做噩夢,更不知道自己說過什麼。
但他其實是好奇的,這種好奇與不時的猜測讓他沒辦法再對她保持旁觀者的姿態,而且越是熟悉那種情感牽絆就越強烈,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當作什麼都沒發生地拍拍屁股走人,她還那麼小,沒有家,沒有親人,孑然一身,孤獨沒有依靠,離開他,估計活不了幾天。
他沒有那麼強的同情心,也不是什麼善人,街上大多是流離失所的窮苦百姓,被國家為了打仗強行征收的賦稅壓得抬不起頭來,乞討都是艱難,隻能靠偷靠搶,人為了一口飯吃,什麼都做得出來,多的是窮凶極惡之輩,可憐不過來的。但謹姝怎麼說都是救了他一命,他沒有那麼狠的心。
何況她是個小姑娘。
兩個人相依為命了兩年,不知道是餓的還是怎麼,她始終沒長高,一副又瘦又小的樣子,更加分不清年齡,他帶她去找過一次家,她聽他說家的時候,表情毫無波動,沒有欣喜,也沒有厭惡,好似那是一個與她毫不相關的東西,但她還是點了點頭。
她是從那枚斷開一半的珠釵上猜測她家可能在溫縣的,那是溫縣的一個首飾坊,上麵刻著紅玉坊的字樣,店鋪不怎麼大,他有次無意遇到一個遊商的時候偶然聽來的,就帶著她去了溫縣。
去了那個首飾坊,掌櫃的看了看,點了頭,說是自家的,但釵子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也不是什麼獨特的式樣,一年賣出去無數支,誰家都可能有一支。
到這裡,線索就斷了,他領著她在那裡逗留了月餘,沒事去城裡轉轉,也沒見哪裡的宅子門前有棵老槐樹的。
昨夜裡,謹姝說起鄭鳴凰的時候,他腦海裡一直在閃爍著某些東西,直到這一刻,他才能屢清楚。
鄭鳴凰的底細他沒仔細探過,但基本的他都知道,溫縣人,逃難逃到了繁陽,麵相好,被留在樂坊學琴,有回鄭氏無聊點了樂坊的譜,鄭鳴凰歌喉和琴藝都不錯,獨自彈唱了一首《鳳飛兮》,一首頗不常見的調子,是汝南的鄉音,鄭氏老家也在那裡,後來隨著夫君輾轉到了江東,已經離家很久了。
遂心下觸動,多問了幾句,鄭鳴凰低聲細語地將自己遭遇訴說了一遍,還提到了鄭家一個旁支,鄭氏頓感親切,認定是本家出來的孩子,亂世之中竟流落到這地步,她那時候方小,但模樣已經很好了,剛學了沒幾日,都能被派出來獨自彈唱了,並不是她琴藝真好到可以獨當一麵的地步,而是她這樣的模樣招人疼,現下是還小,但樂坊的心思已經很明顯了,靠她色相撈一筆。
鄭氏就懷揣著那些感慨和對這位本家之女的同情和憐憫就這樣把人留在了府裡做使喚丫頭。
鄭鳴凰是個懂事的姑娘,鄭氏膝下寂寞,獨自待在深宅大院裡本就孤獨,兒子跟著叔父四處打仗,一年也回不了幾趟,她所有的時間都在等待和守望,而鄭鳴凰的體貼和陪伴,給了她莫大的安慰,留在府上不到一年,她就把人認到了膝下,翌年開春祭祖的時候,還帶了她去宗祠。
李偃家裡並不是什麼顯貴,父親那一代還是鄉人,兄長為了生計去做打手,在府裡頭給人看家護院,兄長是個手狠的人,做事也乾脆,被主家賞識,做了護衛,後來被主家推薦去參軍,進的就是靜安侯的軍隊,當時鄭氏還是靜安侯的夫人為了拉攏靜安侯座下幾個得力助手才指給他的,鄭氏家裡是鄉紳,比兄長出身要強一些,也沒強到哪裡去,說實話鄭氏並不是個好妻子,年輕的時候善妒,愚昧,腦子不是太靈光,但又頗愛指手劃腳,後來兄長出了事她才稍微穩重了一些,好似突然開竅了一般,做事都穩妥許多,為了孩子忍辱負重,至少在那種世道裡,安穩地保下了自己和孩子,都是值得李偃尊重她的。
鄭氏自知自己也改嫁不了什麼好人家,即便她這種不太會看人的人都能看得出來,小叔子是個能做大事的人,果敢,有魄力,智勇雙全,一旦得了機遇,就是一步登天的人。
更何況李偃剛回江東沒多久就先奪了靜安侯的兵,接管了靜安侯一直想做卻沒做成的遺願——統一江東六郡。
鄭氏在看得到光明前途的情狀下,更不願意離開李家了。
鄭氏住進了大宅子裡,成了府裡地位尊崇的大夫人,有侍候的下人,有看家護院的侍衛,有人奉承,有人巴結……
這是她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後來她做主立了宗祠,但李偃出生的時候母親就難產而死了,父親在他三歲就過世了,他幾乎算是兄長帶大的,兄長的死給了他莫大的打擊,立宗祠的時候,他甚至想不起來父親和母親的名字——兄長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大概是怕他傷懷,亦或者覺得沒必要提,沒怎麼提過父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