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市第一人民醫院, 是琴市最好的醫院。
無論什麼時間,前來看病,前來探望的人群, 都將這醫院擠得水泄不通。
胡芫探望完紀詢之後, 在琴市的一家美甲店消磨了半個下午, 便往自己真實的目的地去。
她之前所說的“順路”並非客氣, 而是確實有個更重要的約會在此地,若非如此, 她也不會千裡迢迢, 請假從寧市來到琴市的原因。
她來見自己的父親,老胡。
他們見麵的時間定在下午六點, 老胡的家裡。
但她提前去了一個地方。
琴市星河路附近的一家木工店。星河路靠近琴市的廢棄港口, 地方偏, 平日裡人流量少,木工店開在這裡,當然不指望賺大錢, 這不過是琴市的木工愛好者的一個小基地。
胡芫之所以知道得這麼清楚,隻因為這個基地,就是老胡來辦的。
她甚至知道老胡將地點選擇在這裡的原因——正是因為不遠處的廢棄港口。甚至之前老胡被人送進警察崗亭,也是因為一個老頭獨自呆在前不著村, 後不著店的地方, 遭人誤會了吧。
從她小時候開始,老胡就特彆喜歡前往廢棄港口, 但從不將人帶去。那個早已荒無人煙, 除了垃圾外一無所有的地方,似乎是老胡的自留地。
她在很小的時候,因為不耐煩呆在沒有老胡的家裡, 便悄悄跟蹤老胡來到這裡,窺見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從那以後,她就對這種“窺視”樂此不疲。
包括現在。
她之前打電話回來,老胡不在,便猜中老胡是在這裡。
老胡確實在這裡,在木工店中。
她穿著雙紅色的高跟鞋,可行動間卻悄然無聲。她靜默地站在木工店後的景觀樹下,這是房子的後門處,斜對著窗戶。站在這裡,可以很輕易地看見窗子裡的情況,而窗子裡的人,卻不會注意到店鋪外粗壯的,足足又三層樓高,一人合抱大的景觀樹後邊,還藏著一個人。
這株景觀樹,並不是巧合。
而是她在老胡選定了這裡作為基地後,抱著她來觀賞時,那時她大概是5歲?6歲?她千挑萬選選出的種植地址與樹木——就為了以後的窺視。
女孩長成了女人,視線由矮變高。
從必須攀著樹乾爬上樹叉,居高臨下地望著,變成站在樹後也能看見。
窗戶是敞開的,老胡在看手機。
老胡越來越好看了。
胡芫記得自己小時候,老胡是沒有這麼好看的,那時候老胡隻能勉強算是個樣貌周正的人,但隨著年齡越長,不知怎麼的,原本隻算周正的人居然越見英挺。
他的頭發變得斑駁了,但斑駁的發顯現著的是年輕時沒有的滄桑故事;他的眉變得雪白了,但雪白的眉如同壽星翁的眉一樣可親;他的骨相似乎也有了微妙的改變,成了更加立體更加不凡起來。
但他也確實老了……
胡芫正想著,眼裡掠過一道溫柔的紫色,她再看過去,一個穿著紫色毛衣裙的年輕女人出現在老胡身旁。
羅穗來了。
她知道這個女人已經兩三年了。隻是分隔兩地,難得地碰見也是一麵匆匆,現在,終於有時間和空間好好地看看她。
最大的感覺,首先是年輕。
當然,一老一少走在一起,人們自然要先感覺老的又多老,少的有多少。
接下去的感覺,是漂亮。
一個很漂亮的,似乎也很溫柔的女人。
看上去就和她身上的紫毛衣一樣溫柔,和她腕間的綠鐲子一樣漂亮。
羅穗手裡端著個碟子,碟子裡放著花樣繁多的水果,擺盤也極其精致,裡頭攢著櫻桃和西紅柿,外頭則是切了瓣的蘋果和梨,遠遠看去,像是花一樣盛開在碟子裡。
因為窗戶是開著的,所以胡芫能夠聽見他們的對話。
“老胡,吃水果。”羅穗招呼老胡。
她拿起碟子裡的牙簽,插了片蘋果,喂老胡,邊喂邊說:“先吃水果,吃完水果我們吃藥。”
“還要吃藥?你彆聽醫生胡說了,”老胡皺起了臉,“我病早好了。”
他臉上皺紋本來就多,此時再一皺,跟脫了水的橘子皮一樣可怕。
就算從小就是老胡帶大的,胡芫有時也對這張臉報以難以容忍之心……並非嫌棄,而是因為關係太過親昵,便無法容忍記憶裡曆曆美好、如山如嶽的父親影像,被眼下這副老態龍鐘的樣子所取代。
但這副老態龍鐘的模樣,似乎又是另外一個女人的崇拜。
胡芫聽見了羅穗的聲音,潺潺泉水一樣,說起話來叮咚作響。
“我知道你的病早好了,但吃藥呢,不是為了治你現在的病,是讓你明年、後年,大後年,都不會再犯病。”
“哪有這麼多個年。”老胡被逗笑了。
“我說有就有。”羅穗呸呸做聲,“閒著沒事自己咒自己玩嗎?”
“嗡嗡——嗡嗡嗡——”
手機的鈴聲打斷了胡芫的暗暗觀察,她拿出手機,低頭看了一眼,當看見屏幕上顯示的“胡錚”時,她微不可查地擰擰眉,並不太想接,但還是接了。
“喂……”她壓低聲音。
但電話那頭的人,似乎完全沒有意識到她不方便說話,依然將嗓門喊得跟銅鑼一樣響。
“胡芫,你現在回琴市了對不對,看到爸了是嗎?”
明明是個早過三十大關的中年男人,但一日日的年長,似乎也沒有磨去他少年時候衝動剛愎的性格,反而年紀長了,成家立業,父母不管,越發的唯我獨尊。
“那個老頭,到底在想什麼!整天瞎鬨,就知道搞女人,年紀一大把了,走路都要走不動的家夥,老了老了,色老頭老變態了,越發張揚起來,見天的和個小女生鬼混,這讓彆人怎麼看我們家,上回居然還帶那女人堂而皇之上我家的門,讓我們叫小媽……他怎麼敢!我媽活得好好的,還沒死呢!要不是我老婆拉著我,我差點沒拿棍子把他們攆出門!”
胡錚在電話裡破口大罵。
“胡芫你和他親,你說說,他到底為什麼非要和個跟他孫女差不多小——”
“胡錚。”胡芫冷冷打斷他。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陣劈裡啪啦的聲響。
也不知道胡錚把手頭什麼東西摔掉了?
接著是重重的腳步聲,隔著電話,眼前似乎也出現了對方仿佛困獸一般團團轉圓圈的焦躁模樣。
“……非要和個能當他孫女的女人攪和在一起?我媽不好嗎?當年他們的日子也過得很幸福啊!這種年輕女人,能圖他什麼,圖他爺孫戀,圖他半腳進棺材,圖他不能人道?當然是圖他錢!”
錢,錢,一切都是為了錢。
隻有錢,隻有這公平平等放在誰的手裡都能儘情肆意地揮霍的一般等價物,才能讓年輕女人不顧道德不顧廉恥,扒拉著一個老頭。
否則,一個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做什麼不去找和自己同齡的青春活力的男人?
胡芫看著前方。
水果喂到了老胡嘴裡,人到老了,要麼眼睛不好,要麼牙口不好,要麼腿腳不好,好似無論如何,總要有些不好之處,以證明身體這具機器,臨到時限了,正一步步走入衰朽滅亡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