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樹仿佛跟孟負山有著同樣的疑問。他左右看了看,遙遙衝柳先生的位置點點頭,接著沒有選擇坐過去,而是選擇在了旋轉餐廳的中心,也既其他人集中坐著的位置坐下。
侍應送上今日菜單。
放在最上頭的,是三套法式大廚精心準備的套餐。
陳家樹隨意勾了一套,將菜單傳遞給孟負山和阿賓,接著問侍應:“這是怎麼回事?上邊在演什麼?”
侍應隻是恭謙回答:“一點點小小的餘興節目。”
“或者說沉浸式體驗。”坐在旁邊桌的人插嘴。
這裡大家都戴著麵具,大家都誰也認識誰,倒是省去了記住彼此稱呼的麻煩。
“沉浸式體驗?”陳家樹飽含疑問。
“真人表演,實景演出,愛怎麼叫就怎麼叫。”隔壁桌說,“你覺得這裡的女人太過於木頭了吧?雖然有幾個比較熱情,但絕大多數都像木頭一樣,一聲命令,一個動作,這總歸美。以大家想了個能喚起她們熱情的辦法。比如談一場戀愛。戀愛令女人脫胎換骨。”
“認真的?”
“當然認真。”隔壁桌哈哈大笑,“就像莉莉是我a城市的老婆,芳芳是我b城市的老婆,兩個老婆都是我老婆那種認真。過啊,這裡畢竟太特殊了,在外頭無往利的戀愛,在這裡也那麼好使。那裡頭——”
隔壁桌向屏幕一努嘴。
“更多的時候,是在扮演實景逃生。”
“實——景——逃——生。”陳家樹將這四個字重複一遍。
“很多女人都想要離開這裡,我們也能夠理解,以我們給她們希望……”
“能離開嗎?”
這是孟負山想問的話,但問題並不從他的嘴裡出來,問出這句話的,是阿賓。
沉默寡言的阿賓,第一次在陳家樹吩咐以外開口。
陳家樹對此十分寬容,並未嗬斥,反而以同樣詢問的目光看向隔壁桌。
“當然不能。”隔壁桌回答,“從這艘船下水以來,柳先生從未讓任何一個女人離開過這艘船。”
前菜上桌了。
冷盤裡頭並含油星,但從這隻言片語中已經猜測到真相的孟負山,感覺到一股翻騰的惡心從胃裡升騰到喉嚨,這種惡心感無法嘔吐出來,在喉嚨中一直堆積著,變石塊,反向心臟垂墜壓迫。
“……所以。”陳家樹的聲音也沉了沉,“你們欺騙那些女人。”
“是我們。”隔壁桌糾正,“這也算是欺騙,在我看來,這世界上除了結果,有過程嗎?賦予給絕望的人一些希望和期待,哪怕很短暫,也是一種仁慈嗎?”
坐在旁邊的阿賓放下了筷子。
陳家樹哼了一聲,哼聲中帶著些許諷刺,以回應隔壁桌恬不知恥的解釋。
然而除了真的在意的柳先生,和專注服務客人的餐廳侍應以外,其餘有人,甚至包括陳家樹孟負山,都在關注大屏幕。
大屏幕裡,是女人在說話。
女人的嗓音急切,語速飛快,初在她的聲音下,孟負山幾乎聽不到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她正把有的擔憂,有的恐懼,有無法逃出這裡的絕望……都說了出來。
等她的聲音變小,男人的聲音就開始變大。
變大,堅定,洪亮。
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欺騙著這個女人……不,止是他。孟負山看見其餘觀看“節目”的人,他們甚至在和大屏幕裡的男人互動。他們互相討論,分析著女人的心態,給男人出主意,這些主意直接寫紙條,交給侍應,侍應自然會把內容傳遞給屏幕裡的男人。
隔壁桌以‘老人’的口吻感慨:“這遊戲做多了,女人也好騙了。初時候,隻要有人願意對她們說離開,她們二話說,完全相信,乖巧熱情得得了,讓做什麼就做什麼,那時候就有另外的玩法了,看電視的人將想要的玩法寫在紙條上,附贈籌碼——籌碼是可以贈送的,你們知道嗎?——如果演電視的老板看中了,便會讓那個女人按照要求做,收獲這份小禮物。”
掠奪有形的身體生命還夠,要掠奪無形的情緒與心靈,掠過一個女人身上有可能存在的,有僅有的東西。
一個女人能被切割成幾份?
一個女人能被多少人掠奪?
孟負山難以描述,究竟是昨晚見的一幕幕更加瘋狂和惡心,是現在所見的一幕幕更加醜惡和絕望。
孟負山的眼睛膠著在屏幕上,難以挪開。
旁邊的阿賓卻一直垂著眼,似乎一眼也屑看著屏幕。
這時候,有位穿著白西裝的女人走入旋轉餐廳,來到柳先生旁邊,附耳說話。這是遊輪各層的領班,他們的西裝上口袋放置著一方手帕,以手帕的顏色區分負責哪一層。這位領班的手帕是紫色的。是孟負山白日走過各層看到的任何一種顏色。
他猜測這位領班,管理那些女人——因為她是他見的男性管理者中的唯一女性。
“是紫經理。”隔壁桌又以了然的口吻說話,“看來那些小姐出事了。”
陳家樹聽著,卻不出聲。
可惜這種過於含蓄的無聲拒絕並未被隔壁桌放在眼裡。隔壁桌以極大地熱情將自己知的全部說出來——遊戲需要參與者,參與者越多,遊戲越好玩。
以此考慮,隔壁桌自然沒有理由放過陳家樹。
“紫經理是這裡唯一一個女性管理者,是照管那些小姐的。她每次上來找柳先生,準沒好事,肯定是那些小姐又重傷了……或者死了。”
“死了?”陳家樹是出聲。
“有些人手重。”
“可以?”
“當然不可以。”隔壁桌,“你手重一下,我手重一下,女人又是憑空在船裡生長出來的,怎麼夠用?有手重的人,都會受到柳先生的懲罰……沒有規矩,方圓。柳先生說一二。”
“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陳家樹思索片刻,問。
“沒什麼能的。”隔壁桌,“柳先生會告訴我們。這裡沒有秘密,大家儘情享樂,cheers!”
他舉杯向陳家樹,陳家樹端起杯子與對方一碰。
隔壁的消息倒是精準。自紫經理出現後,孟負山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柳先生那邊。他注意到,紫經理向柳先生彙報情況之後,很快理解,接著柳先生將自己盤中的食物吃完,放下刀叉,輕輕拍下了手掌:
“先生們。”
蒼老的聲音有著可思議的吸引力,旋轉餐廳中的眾人都將自己的注意力從屏幕上轉到柳先生身上。
柳先生三言兩語說出情況:“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一位先生私下誘哄小姐,說能帶小姐離開船上,但被小姐舉報給路過的經理。這位惱羞怒的先生在這時候錯手殺了小姐……那麼就按照慣例,將這位犯錯的先生公示,把他驅趕下船,大家意下如何?”
孟負山注意到,沒有人表露出反對的意思,甚至他們露出了饒有興致的模樣。
雖然麵具遮著人的臉,但那野獸似的看好戲的殘忍眼光,已經從一雙雙眼中迸射出來,在人類中的某類群體裡,有著難以想象的對同類的戲謔和惡意。
柳先生話音落下,大屏幕一閃,切換到另外的畫麵。
畫麵的男人被兩位黑西裝侍應抓住,一位白西裝的經理走到他的麵前,無視男人大聲的叱罵和掙紮,抬手揭下他臉上的麵具。
麵具除下,男人的真容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中。
一陣驚歎自旋轉餐廳內響起,餐廳裡的人仿佛在歎息“原來是你”!
接著,兩位侍應一路將男人帶向賭場外。
被帶走的人一路謾罵,一路掙紮,可挾持著他雙臂的人毫留情,他一步步地靠近那扇他們進來的門……當門迫在眼前的時候,犯錯的人突然崩潰了,他開始嚎啕大哭,涕淚齊下,像是個被永久剝奪了吸食毒品權利的癮君子那樣狂亂失態。
賭博是毒品。
有時堪比毒品。
他越失態,餐廳裡的貴賓們看的越快樂,等到這人消失在門後,他們甚至給柳先生鼓起了掌,仿佛在讚揚柳先生功清除了他們中間的一匹害群之馬。
同樣是誘哄,在柳先生麵前明著來,可以;在柳先生眼皮子底下暗著來,行。
柳先生說一二。
船上規矩不容侵犯。
小小的插曲之後,大家繼續吃飯,繼續欣賞“節目”。
孟負山則以“去洗手間”為借口,自座位上站起來,跟上先前離開的紫經理。
紫經理,從二樓到了一樓,從賭場的一個門走出去,孟負山跟在後邊,在彎彎曲曲、壓抑單調的走廊裡跟了半天,終於看見紫經理停下來,停在一個覆有白布的擔架前。
走到這裡,夠通風的通道內已經能夠聞到很衝的氣味。
其中刺鼻的自然是血腥氣;除此以外,有一股不能忽視香氣。
很濃很烈,像火一樣在燃燒的香氣。
應該……是自那裡傳來的。
孟負山的目光停留在擔架上。
擔架是簡易擔架,細看,幾乎要忽略那平鋪在地的細細杆子,而隻能注意到白布在虛空中勾勒出一個人形的影子。
一個起伏的,女人的影子。
她麵前有一具蓋著白布的擔架,這個擔架旁邊,已經站了黑西裝侍應,在紫經理的示意之下,其中一位侍應拉開身後的門。
門打開,一股呼嘯的強風吹進來,將覆蓋在擔架上的白布吹起一角。
這掀起的一角,掀出一張翹起在僵白臉上的紅唇。
死者長的什麼樣子,孟負山無法在驚鴻之間看清楚,也許這刹那間他根本沒有看清楚死者的模樣,但他看清楚了那點殘留在死者臉上的笑容,詭異的笑容……
笑容在孟負山的視網膜內一晃而過,兩位侍應很快抬起擔架,將擔架抬出通道門。
通道門外應該是甲板,能感覺到微鹹的海風裡裹挾著海浪的聲音。
接著,“噗通”一聲,什麼重物被投入海中。
是屍體入海的聲音。
他們直接將死亡的女性投入大海。
弄清楚了這些,他敢多做停留,無聲後退了幾步,準備離開這裡。
就在這時候,在他退後的時候,他的餘光發現後頭的地板上有到小小的影子。
光源來自頭頂,影子隻在人的腳下。
他看見的,出現在後方的影子,意味著……
有個人,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看見了自己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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