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天音落下,王朗終是振奮起精神,發出如此言語。繼而長歎,故作惋惜道:
“若非是如此,何以有甕牖繩樞之子,民隸之人,遷徙之徒者如陳涉,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始皇帝死而二世即位,征兵戍守漁陽。陳涉、吳廣皆在此之列,至大澤鄉,會逢大雨,道路不通。而按照秦律,失期當斬。
當是時,是亡亦死,舉大計亦死。
等死,死國可乎?
陳涉、吳廣起事。
各地相聞,紛紛響應。
是為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秦律、秦法之苛刻,有如猛虎,由此可見一番。
所以後來的劉邦先行攻入鹹陽之後,方才能夠以約法三章,廢除秦之苛刻法律而儘收民心。但,秦法當真如此嚴苛,秦律當真如此不通人意不講人情?又何以在大漢立國之後,以《秦律》為基礎而製定《九章律》?
於是在下一刻,好似夜一般深沉的黑暗降臨,有竹簡自那夜空之中散開。
幕幕屬於過往的場景亦被回放開來。
那是一個生活在始皇帝時代的,名為喜的人。年輕時服過兵役,並且參加過秦國對趙國的戰爭。
等到離開軍隊之後,就回到家鄉,成為縣裡麵一位主管司法的官吏。
喜的一生並沒有什麼輝煌,亦沒有什麼不普通,不過是做為一個小吏,見證了始皇帝之統一六國,見證了這個國家之發展變化。
然後喜死在了四十五歲左右的那一年,死前囑咐家人,不需要金銀玉器障,亦不需要花費過多的心思。隻是他生前之所抄寫的法律書籍,務必要做為陪葬。
這著實是一個異想天開的要求,但喜的家人還是同意了。於是一卷又一卷的竹簡被擺放到那棺槨之中,同喜的屍首一起被掩埋。
此後若乾年,歲月輪轉滄海化作桑田,這神州大地之上的君王與統治者早已經換過一輪又一輪。
恰如同那墳頭之上的新草,一次次的生長發芽而後擠破土壤,卻又一次次的被磨平又或者是踢入塵泥。你又如何能知曉,這究竟是否還是那乾年的那一株,又是否不會是那乾年
前的那一株?
直至天地與日月改換新的秩序被建立,有天光自頭頂透出,照亮了那些被埋藏甚至是開始窩爛的秦簡。
於是在那一瞬間,晦暗與塵埃頓去所有的一切都透出光彩來,散發著瑩潤的光輝。
即便是間隔了無數的時光與歲月,即便是筆鋒筆法書寫方式早已經生出改變,但那秦簡上的文字對後世人而言其實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陌生,很容易便叫人能夠辨認開來。
有被放大了的竹簡殘片於眼前劃過,於是自覺或不自覺的,王朗念出了那竹簡殘片之上的文字。
“禦中發征,乏弗行,貨二甲。失期三日到五日,誶。”
並不是說,征發徭役,若是有耽擱不加征發抑或者是遲到的,便一定是會被判處死刑,進行斬殺。
同陳涉的說法,似乎並不相同。但————
同樣經曆了秦吞並六國一統天下,甚至是親手給這個偌大帝國送葬,卻又在更多方麵似乎秉承了始皇帝之意願與誌向的劉邦卻是繼續笑。沒有承認,沒有否認,沒有對那秦法與秦律做出過多的評判發出過多的言語。隻是帶了幾分憊懶與無賴,誇張且沒個正形道:
“批判也好讚譽也罷,看,這世間雖沒有千年萬年之王朝,但雁過留痕風過留聲。”
“乃翁於這世上走上一遭,終是賺,且大賺,不虧!”
秦律與秦法嚴苛又如何,不嚴苛又如何?
這個帝國因始皇帝而存在,亦因始皇帝的死去而走向滅亡。
繼任者二世並沒有駕駛著這輛戰車繼續向前,而是將其推入到滅亡的深淵。
於是諸路豪傑並起,或有人渴望回複分封,再度回複昔日貴族的榮光。
或有人以布衣之身,懷天下之野望,想要做一回大丈夫。
漢承秦製,劉邦雖然在奪取天下之際廢除過那些所謂的秦法秦律,然後當他成功建立起新的國度站在帝國權力的中心時,卻又走上那條同始皇帝相同而又不同的道路。
甚至是將那《秦法》、《秦律》包裝起來,選取其好的有用的,丟掉那些不合時宜的,改頭換麵進行包裝,變成自己之所想要的能夠對自己有益的東西,推行下去。
於是你看,那帝國亡了嗎?
秦亡了嗎?漢亡了嗎?唐亡了嗎?明
亡了嗎?
亡了,亦沒亡。
山會記住海會記住,這世間的日月與星辰,同樣會記住。
【變風易俗,化於海內】
於是接下來之所顯示的是始皇帝二十八年,贏政來到泰山之下,號稱禮儀之邦的齊國故地。使人於泰山石刻上記下當男女禮順,慎遵職事,各司其職,各儘其責等話語,昭示推廣。
始皇帝三十七年,於會稽刻石上留下銘文,對彼時當地的淫佚之風大加鞭笞,用殺奸夫無罪之條文,對吳越地區男女大防不嚴習俗進行矯正。
如是之種種者,俱皆是為了一個目的,那便是行同倫。端正風俗,叫原本六國故地,各不相同的道德民俗統一起來。使那禮前樂壞的時代,再度回複到相應的標準和規範。
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
倍大的地圖於腳下展開,銅車馬自眼前駛過,新生的帝國在這位帝王的意願之下開始蛻變。於是在那某一個瞬間,一旁看著此一幕的劉邦忽然便想到了記憶中的一幕。
然後劉邦忽然便閉上了眼,開了口,發出長歎。
“這車……”
如果劉邦沒有記錯的話昔日始皇帝之巡遊天下,所選用的便是這樣一輛馬車。
以六匹馬拉,披掛俱全,車內飾之以金銀,周身施以彩繪,有雲紋、幾何紋、壅龍紋等圖案,更有諸多種種精巧之構件,車上配有銅弩、銅盾、銅箭鏃等兵器……
再配合以披甲執銳之大秦銳士,以及沿途心懷畏懼,紛紛匍匐之愚夫黔首。
試問午夜夢回之際,又有哪個熱血男兒不會因此而生出野望,想要感受一番這樣的威風呢?
但這樣的車,可不好坐啊。
“躬操文墨,晝斷獄,夜理書,自程決事日縣石之一”
劉邦負手搖頭,卻是想到自那秦宮老人口中之所了解到的有關始皇帝之種種。
這位華夏祖龍,可從來便不是什麼閒得住的主。
縱使前路坎坷道路難行,馬車晃動隨時有傾覆之危,亦不曾色變不曾停下不曾有過一日歇息。而是夙興夜寐,時時處理政務,巡查著他的帝國天下。
但
“陛下,之前的車太快了。這次我們
慢點,慢點走。”
於那記憶之中,秦宮老人閉上雙眼,追隨早已死去的帝王。而在那記憶之外,劉邦卻是再度睜開了雙眼,看向周遭之種種。
隻不過在劉邦目光之所不見的時空之內,卻是有儒生跳腳道:
“便是始皇帝統一六國又如何?書同文字、車同軌、行同倫又如何?我儒家之《禮記中庸》早已有言,並非是始皇帝首創。”
"此思想早已有之,始皇帝之所為,不過是拾前人牙慧而已。"
”竹帛煙銷帝業虛,關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他贏政焚書坑儒之際,可曾想到秦二世而亡,劉項原來不讀書。"
【是聖是魔,未可輕議】
於是在儒生話音落下的那瞬間,熊熊的火焰升起,天音再度落下。
恰之如同此前一般,周遭的畫麵場景再度生出變幻。
始皇帝三十四年,在整個大秦帝國施行郡縣製的第八年,博浪沙刺殺風波已過,六國之遺老遺少複辟風波正猛。
始皇帝於鹹陽宮中置酒,除了一眾官員大臣以外,還有博士七十七人。
當是時,博士儒生淳於越公然上書,道是始皇帝當力行王道,複分封,廢郡縣,將所有皇家子弟分封出去。
隻是———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為製,公之大者也。”
看著此一幕,做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卻是搖頭,發出感歎道:
“至於複分封而廢郡縣者,何其不智?”
始皇帝之所想要行郡縣製難道僅僅隻是因為私心嗎?
從周到秦統一天下這上百年,及至後世,始皇帝若當真是想私其子孫,那麼大可以順應此前丞相王綰以及朝堂上絕大多數人之所提議的,行分封製又或者弄出一個分封與郡縣並行之製度。又何以在最開始,便堅定不移的選擇了分封製?
隻不過那高台之上的帝王並未因此而怪罪,抑或者有任何的發怒,隻是下令複其議,叫大家一起來討論。
淳於越或許是讀書讀傻了想要挑戰帝王之威嚴,真心實意的想要回複到七國並存甚至是周禮的時期。但於帝王的眼中之所看到的卻是暗中有力量在蠢蠢欲動,想要掀翻他之所確立的製度,回複舊製。
並且借著淳於越這顆棋子,已經將一切擺在了近前。
但那本就有心掀翻一個世界,並且開辟一個自己之所想要世界的帝王又怎會因此而輕易妥協?
不過是將眉眼垂下,以目光注視著手中的酒樽,目中晦澀難言。
隻是那下首的李斯卻是自然而然的懂得了始皇帝的想法,又或者說,他本就是被那夜空之中皓月與星辰的光芒吸引,所以相追隨,並且願意為了那君臣之所共有的理想目標而努力。
以他們的目光,自然能夠看到,隻有真正的一統,將分封製徹底的廢除,方才帶來天下大定。
而非是恢複到此前之列國伐交頻頻的局麵。
因而李斯出列,對儒生之以古非今的論調加以駁斥,揭露儒家之依附分封而存的立場。
進而提議焚燒除農家醫家墨家等實用之學和秦宮保留史書之外的,那些所謂的"王道之書"和“春秋古籍”。
禁止以私學而非議朝政。
這樣的手段其實在曆朝曆代之中,都不鮮見。
於是高台之上的帝王回了一個字,可。
那麼儒家因此而斷絕了嗎?
沒有。
儒生因此而消失了嗎?
沒有。
甚至於這次上書倡導回複分封的淳於越都沒有受到始皇帝懲罰,而是在胡亥即位之後,知曉二世並非是昔日的始皇帝,方才跑路離開,轉投劉邦。
可惜楚人一炬,那些被保存下來的典籍,卻有不少毀損在始皇帝身死之後。
至於坑儒————
坑的當真是儒家子弟?
於是在下一刻,那周遭之畫麵與場景再度生出改變。
在焚書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二年,方士候生、盧生等替始皇帝尋仙藥而不得,於是開始抹黑並詆毀帝王。
道是始皇帝剛愎自用而貪戀權勢,以刑殺為威,所以才不能夠求得仙藥。
然後還真有人相信了他們的鬼話。
然後這兩人便以此為脫身之計,逃之天天。
不僅如此,那些話還在整個鹹陽城中生根發芽,傳播開來。
始皇帝:…
人在家中坐,鍋
從天上來。
反正就很突然。
所以你們搞詐騙賣保健品還帶詆毀客戶的?
做為客戶,這能忍?
然後始皇帝就下令在鹹陽城中搜捕捉拿盧生同黨,共四百六十人。
除了少量儒生之外,俱皆是方士。
然後這四百六十人被始皇帝下令活埋。
所以你以為的焚書坑儒,將所有的書籍全部燒毀,所有的儒生全部坑殺。
事實上的焚書坑儒,不說相較於滿清那登峰造極的文字獄,便是相較於其他朝代的君王而言,亦算不得什麼。
當然,同趙宋王朝那不殺士大夫和一貫以來的love and peace優良傳統自然是不能比的。
秦焚書,六經未因此而亡。
秦坑儒,儒生未因此而絕。
漢初議禮者三十餘人,皆秦諸生,皆未嘗被坑者。
其人皆懷六藝,學通《詩》《書》,逮漢猶存者也。
隻不過隨著虛空之諸多場景畫麵終結,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是有人似喜非喜,似怒非怒道:
“終不過是二世而亡。”
二世而亡啊…
於始皇帝和李珂之所在的空間之內,出現的恰是那人開口,說出的話語。
然後李珂便將目光落到那玄衣高冠的帝王身上,卻見始皇帝垂了眼,有天光於這帝王身上灑下淺淡的影。似是淵深莫測,卻又似乎蒙著某種凝重的、悲哀的氣息,恰似是一尊孤寂且永恒的雕塑。
沉默,長久的沉默。
隻是在那不同的時空之中,於眾人眼中之所見耳中之所聞,卻是有天音落下,伴隨著畫麵生出。
【贏政和他的帝國並不完美,恰如同彗星,於天宇閃過,縱使再如何的明亮,亦注定消亡】
【但閃過之後我們看到的是什麼呢?】
【是滿天的星鬥,是漢唐宋元明清】
於是在那一瞬間,所有人仿佛置身在漫天的星河之內,觸目之所見所及,俱皆是一個又一個閃耀的星辰。
“所以這背後的仙人,對於那位華夏之祖龍,當真是厚愛啊。”
朱元璋目光閃爍,似是被眼前的這一
幕之所震撼。然而在短暫的失態之後,終是反應過來,發出如此感歎。隻不過——
“清?異族的政權﹖所以當真是咱老朱家的子孫不肖,丟掉了大明的江山,叫異族竊取神器?”
拳頭漸硬,老朱感覺胸中有句臟話不吐不快。
和老朱─樣想法的還有朱棣、朱瞻基等。
至於那位崇禎皇帝,則是一臉的不可置信甚至是癲狂,並不願意去相信這個事實。
而如王朗等,或許心中尚且對嬴政存在著偏見甚至是不同的看法,在那某一個瞬間,動了動嘴唇,卻是終究沒有發出過多的言語。
但有如王朗這般自詡聰明,總算是回過味來者,自然亦有那些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是不願意接受者。
比如那清朝乾隆皇帝便在失神與錯愕之後再度發出疑問,一臉深受打擊且不可置信模樣。
同樣如此的還有唐明皇李隆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