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對於普通的老百姓而言或許十分陌生，但很顯然，這其中並不包括這老皇帝、這帝王。於是在那肉將要被徹底咽下進入喉管的那一瞬間，老皇帝忽然又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牛肉的味道與口感並不是這般的模樣。
而數百頭牛，對於城中兵士的消耗而言，其實根本不過是杯水車薪。況且某些口子一旦被打開，那麼接下來所謂的道德與底線便變得不再那麼重要。
於是老皇帝麵色開始變得十分難看，迫切的想要吐出些什麼。但終於是得到填充的胃部與食管顯然並不會因此而停下來。於是在那某一瞬間，老皇帝似乎感覺到了軀體和靈魂相分離，感覺到說不出亦說不清的謾罵低語與喧囂響徹在耳邊，感覺到無數斷手斷腳、甚至是隻餘下頭顱的人在對著自己露出詭異的笑容，伸出手，想要將自己拉入到深淵之中。
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深淵呢，老皇帝並不知道，隻是在機械的吞咽著那肉的那瞬間，感受到解、感受到了不堪、感受到了惡心和恐懼。然後老皇帝忽然便發現，那些似乎尚且維持著人形的兵士們，似乎正在異化成為一個又一個披著人皮的惡魔。
而後之所麵臨的又是黑暗混亂與昏沉，在下一刻，老皇帝於胃部的痙攣和饑餓之中醒來，對上的是一張布滿血汙的、看不出具體年齡和麵目的臉龐。
於是老皇帝開口，帶著幾乎飄忽道："為什麼不逃走、不離開呢?這城……"
老皇帝的語音微頓，似乎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變得十分的艱難。可縱使再如何的艱難，又縱使理智裡知曉當是再如何的不應該，老皇帝卻是將那話語說了出來，並沒有太多的思考和遲疑。
"守不住的，守不住的!我們都知曉，根本便守不住的!""沒有援軍，沒有糧食，所有人都要困死在這裡!""為什麼不投降，為什麼不逃，為什麼不離開這裡?"
顧惜自身性命並且失去了權柄的帝王並不願意就此死去，並不願意就這樣丟失掉自己的性命。即便知曉這可能不是真實，即便知曉這或許隻是幻境抑或者什麼未知的東西在作祟，但這本已經老邁的帝王卻又似乎是在貪戀那鮮活的軀體抑或者生命，處心積慮的想要求生、想要活下來。
被享樂與酒色侵染的天子與帝王可以毫無心理負擔的接受這天下所有人對自己的效忠，希望天下黎庶們都能夠為著自己的私欲與
權柄而獻出一切。可是當自己成為將要被獻出一切中的一員之時，這老皇帝顯然是不願的。
即使將要守候與護衛的，是他李唐的江山。
但——
那充滿麵上布滿血汙的兵士卻是笑，帶著意味不明的、似乎滿是憧憬的笑意對著老皇帝道："這樣的道理誰又不明白、誰又不懂呢?"
“剛開始時上官們總說，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朝廷不會放棄我們，這周邊那些心向大唐的大
人們同樣不會放棄我們。"
“但你看，上頭換了新的皇帝、換了新的節度使，這睢陽城還是睢陽城，沒有等來一個援軍、一粒米。"
那兵士似乎是在笑著，卻又似乎帶著濃濃的悲愴與絕望，叫人的心弦忍不住為之而扣緊。隻是人與人的悲喜並不相通，於這久居高位並且極是自私的老皇帝而言，他顯然很難理解究竟是什麼在支撐著這些兵士，又是什麼使他們心甘情願的去守這座城。
即便這帝王似乎天生便極是擅長玩弄權術與人心，亦極是聰穎不過。
"既然你們都知道，那為何."
老皇帝嘴唇顫動，想要說出些什麼，卻又於那兵士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
有那麼一瞬間，老皇帝感覺自己似乎被放置在陽光之下，褪去了所有的偽裝和光環，於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接受審判。所有的想法與心思，皆是無所遁形。
然後老皇帝便聽到那兵士用淺淡且飄忽的聲音告訴自己，因為大家都相信，隻要守下這座城，終有一日，一切都會變好，都還會回到那個開元盛世、回到那個盛世大唐。
當然，這是原因，卻又不僅僅是原因。
畢竟那個開元盛世、那個盛世大唐再如何的美好，同他們這些小人物又有什麼相乾呢?
是人，總歸是怕死的。
然而一個人的死法有很多、赴死的原因同樣有很多，為國而死、為理想而死、為真心之所認定與追隨的上官而死，總歸是要好過其他的。
更不必說，他們的上官、那個由文官轉變而來的武將，同很多人、很多官員們都並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