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過的那些世界裡,一開始幾乎沒有察覺到對方的存在。她不像織田作之助和阪口安吾,不像芥川龍之介和中島敦,也不像中原中也或者國木田獨步。
她隻是一個,在那些“太宰治”的生命中,路過的普通人。
直到……當他見過足夠多的平行世界之後,在那些來來去去、離合聚散的人群之中,記住了那張反複出現的臉。
一個與他不斷在不同的世界相遇、交談、然後擦肩而過的陌生人。
然後,例外出現了。
那是太宰治見過的所有平行世界中,有且僅有的一個;也是在那個世界裡,他終於看清了對方的模樣。
——那個世界的“太宰治”,與名叫“瀨良垣深雪”的年輕女人,在懸崖邊上接吻。
——然後她抱著他,跳了下去。
那當然不是殉情,而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看著那個世界的自己露出恍惚的表情,看著女人在狂風中爬上臉頰的紋路。
聽到她說:【“我不打算和你一起殉情了,就讓太宰先生一個人活下去吧。”】
於是他最終得以確認,其實在他活過的每個世界裡,也都有她的存在。
可幸運女神隻眷顧了這麼一次,這麼一個人。在那之外的所有世界裡,他們永遠擦肩而過。
他看到其中一個世界,少年坐在常去的飯店裡,被螃蟹麵嗆得瘋狂咳嗽。於是同桌的少女遞來兩張餐巾紙,把其中一張折成了風鈴草。
而另一個世界裡,十八歲的太宰治叛逃出港口黑手黨。在瓢潑刮過的風雨之中,從便利店出來的陌生女性看了他一眼,遞來一把明顯是贈品的碎花雨傘。
又一個世界,武裝偵探社的年輕社員,與前來委托的新晉影後深情對視,邀請她與自己一起殉情……
他們一次次的相遇、交談、告彆,然後再無交集。她變更過無數的姓氏與身份,而他總是在那條相似的道路上反複徘徊。
要說有什麼,或許是無論怎樣的身份、處境、年齡,他們總會碰麵。
就像除此之外的所有世界裡,名叫織田作之助的男人,都無可挽回的死去了一樣。
十六歲的太宰治得到那本書,懷著好奇與揣測打開了它;十八歲的太宰治站在港黑大樓的頂層,卻再也沒有朝下麵看過一眼。
他的人生因為這本意外得來的“書”,走上了與所有平行世界不同的岔路。這條路遍布荊棘與鮮血,而沿途的風景隻有他一人可以窺見。
當他實在感到疲憊的時候,一個人坐在黑暗的房間,最終就像是飲鴆止渴那樣,去關注那些“記憶中的人”。
如果將那稱為“關注”,或許過於輕描淡寫。除卻最初的目標與計劃,掌握了一切先機的男人,也將港口黑手黨與自己的眼睛,遍布了勢力圍內幾乎每一個角落。
然後太宰治發現,這個世界也有它的特異之處——他在無數個平行世界看到的、肩負過最重要身份的兩個人,寫在了同一個戶口本裡。
這個世界的“iyuki”,名叫織田深雪,是織田作之助的女兒。
他透過那些監控、通過自己的下屬、甚至是和他們相關的周邊人士,去獲知那個家庭的一切。用超過了四年、將近五年的時間,做一個潛伏在暗中的窺視者。
他一邊看著,一邊下意識和平行世界的一切做對比。例如每個世界的織田作之助,幾乎都是一樣的:
一樣喜歡吃辣味咖喱,一樣穿著接近沙色的風衣,一樣不修邊幅,也一樣重複著撿孩子和寫。
然而,每個世界的織田深雪,除了名字和長相之外,幾乎像是擁有同樣特質的陌生人,連年齡都不儘相同。
但他依然隻是看著。
他看著她在橫濱的某所初中上學,看著她和世界各地的網友通信,看著她撿到一個個危險或者普通的陌生人,看著她照顧一個個加入織田家的孩子。
她不喜歡吃辣,但因為各種原因習慣了辣味;她喜歡吃甜的東西,喝咖啡要放很多糖,最好用純牛奶泡。
不怎麼挑食,但唯獨討厭吃味精,堅持認為每一粒味精都會導致脫發。
雖然有點顏控,但沒有特彆傾向的審美。尤其在對異性的欣賞上,很大程度上受到成長的環境影響。
她還是個表演的天才,卻始終難以與這天賦融洽相處,就像有些人天生無法接受自己的異能力一樣。
最後他發現,每個世界的織田深雪,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都是一樣的。
十八歲的太宰治看著十三歲的織田深雪,感覺她隻是個小女孩;十九歲的太宰治忙於布置擴張的計劃,隻有在熬夜的碎片時間裡,才有精力去看一眼屬下送來的“情報”。
到了他二十歲那年,織田深雪初中畢業。港黑的首領坐在辦公室的位子上,看著自己的重力使在角落裡出神,一副關乎男女問題的心神不寧。
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那天太宰治透過咖啡館的監控,以及放在中也帽子夾縫裡的竊聽器,第一次聽清了織田深雪的聲音。十五歲的少女穿著對方送給她的裙子,認真地說“我喜歡你”。
太宰治並不意外中也的決定,就像織田深雪本人在告白的時候,其實也並沒有會被接受的期待。
或許,正是因為知道不會成功,她才會說出口吧。
如果……有那麼一瞬間太宰治想,如果織田深雪和中原中也真的在一起了。如果他作為“她男朋友的同事或者上司”和她見麵,會是怎樣的場景?
他喝了一口酒,控製住再來一口的想法,以免影響自己必須時刻清醒的大腦。
那已經是兩年前的舊事,或許當事人都未必記得當時的情境。
而兩年後的今天,港黑首領站在這個居民區的偏僻角落,處理掉最後一個外來者的屍體。他看著草地與泥土間深深淺淺的血跡,脫力般地躺了下去。
他清醒地想,這隻是一場告彆。一場在這個世界從未發生過的初遇,由他獨自一人上演。
還有最多兩個月,就是這長達四年半的計劃走到終點的時刻。他應該還會去見一次織田作,在真正赴死之前。
他不能到那個時候再去見她,他怕在看到她之後,會失去笑著迎接死亡的勇氣。
所以,就是現在吧。
青年閉上眼睛,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那聲音在經過他身邊時停頓了一瞬,然後慢慢靠近過來……
……
……
“小姐,……?”
青年在床鋪上睜開眼睛,仿佛本能一樣地喃喃。指腹碰到人體的溫度,是和想象中一樣的觸感。
——在這麼多年的窺探、旁觀與臆想之後,太宰治第一次用自己的眼睛,看清這個長成了的少女。
他毫無關聯的戀人,死水一樣的生命中最熟悉的過客。在某個世界他們或許相愛,然而在現實中的當下,他們隻是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或許,我可以問一下她的名字。太宰治想。就像那無數個平行世界裡,我們可以交談、互相認識,再聊點什麼無意義的話題。
最後,認真地對她說一聲,“再見”。
她不會知道我是誰,就像那些世界裡的太宰治,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是否錯過了什麼。她會繼續成長、成熟,變成一個更加美麗的女人,然後走上自己選擇的人生。
那是他注定無法看到的未來,但一定是明亮、美好、光芒萬丈的。
少女的長發在燈光下白的像霧,那雙煙灰色的眼睛裡,是一片朦朧而……溢滿情感的湖。
青年對上那雙眼睛,突然忘記了如何呼吸。下一秒,他聽到自己那顆終年死寂的心臟,撞擊出悲喜戰栗的音節。
“先生,我對您一見鐘情了。您是否願意與我交往呢?”
“……”
那一瞬間,太宰治知道。
他完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