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將左手握拳,慢慢翻轉右手,右手掌中雖有硬繭,卻是皮肉潤澤通透,如象牙所雕,又如好玉,這才是我林睿意之手。
有人一聲輕咳,我猛地醒悟到自己正和尚書令議事。
我正了正臉色,看向麵前的甘允。
甘允明知我走神,臉上卻並無不快之色,隻接道:“大將軍已派石明將軍率四萬軍,離此三十裡處據淥水而守,以作呼應,又令熊煌將軍率五萬人馬把守環沙要衝。副盟主與耿將軍所領大軍此時當已抵達紫牛,料想當駐紮於留仙台。”
我點點頭,道:“我嶽父處,可有軍情報來?”
甘允搖頭道:“尚未收到。”
我又道:“我吩咐五妹留在南汀看守睿琛,睿琛可有異動?”
甘允垂下雙眼道:“小娘子甚是安分,想必已經知錯,今後定會誠心悔改。”
我“哼”了一聲,道:“她若再不安分,我便將她交出,任憑杜俊亭處置。”
甘允微微一笑,明知我的狠話隻是說說,絕無可能做到,轉過話題道:“小娘子年紀已是不小,主公也該替她安排婚事了。”
唉,當日我若答應了宋禮城的提親,何來今日種種慘禍?連郭靈都不必送命。
郭靈自小侍奉我兄妹二人,從來以我之喜為喜,以我之悲為悲。我卻教導出如此親妹,毫無恩義可言,視人命直如草芥,令他死於非命。
來日九泉之下,我實在無顏見他。
我強忍住心中絞痛,點點頭道:“待戰事告一段落,我即刻替她安排婚事。她若實在不喜歡宋三,我南劍之盟軍中大好男兒任她挑選。”
甘允道:“正是!”
一時間兩人默默無言,我不小心瞥到無意間舒展開的左手掌中露出的傷疤一角,心裡想起的卻是杜詵。
我將不再娶妻,杜詵會是我唯一的妻子。
我踉蹌著走出臥房,走到一棵白梅樹下,一時想要提劍殺人,一時又想要橫劍自刎。
我何以成了這般模樣?我何以成了今日這孽果?
怒恨兩生,我不禁仰頭一聲狂嘯,催落梅花紛紛,隻覺自己如癲似魔。
也不知過了多久,近旁一人輕聲道:“主公,有一位太初先生送來一個木匣,主公是否等到明日再看?”是程進。
聽得“太初”兩字,我募地清醒幾分,道:“拿來。”
程進點亮火折,奉上木匣,輕輕退下。
我喚來兩名親衛,點起火把看時,隻見匣上字條寫著:“君非俗人,敢以深夜相擾。”
我令親衛即刻打開木匣,取出匣中字卷,緩緩展開。
是太初先生的字,一定是太初先生的字。除了他,我不信世上還有其他人能寫出這樣的字。
世間終是有知音的,世間終有一人,不得不令你傾慕景仰。
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似乎有水滴到我的衣襟上,我伸袖一抹,才發現自己滿麵都是淚水。崇山,冰瀑,花鳥與雲霞,這世間所有的景致,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幾筆的曲折跌宕,迤邐回旋。
囊括儘了萬物之美,卻又竟然毫無塵世煙火之氣。唯有子建複生,才能道出這筆法的妙意罷?在我,詞窮語儘,隻能說出“不俗”二字。
一名親衛低聲道:“主公,太陽就要出來了。”
我愕然抬頭,果真見一輪紅日正要噴薄而出,而我手中的火把不知已熄滅了多久。再看兩名親衛時,隻見他們執字卷的雙臂已在不住地顫抖。
我小心接過字卷道:“有勞了,你們且下去休息。他日我必有賞。”
進了臥房,我將字卷輕輕在案上展開,仍是移不開目光。如此佳筆,實在世間罕有,實在舍不得有一刻的閉眼。我終於明白當日秦始皇為何在讀到韓非文章時會嗟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
能得見如此筆法,我死亦何恨?
門外忽地傳來甘允叫聲道:“主公,主公,你可曾起床?我有要事來報。”聲音頗淒厲。
我打開房門,隻見甘允神色比聲音更淒慘,頹然道:“昨夜石明將軍被顏機偷襲,全軍覆沒!”
我一時不敢相信,道:“石明與顏機隔淥水對峙,前番我軍已探明鐵棺材軍中並無大批船艦,其如何能在夜間渡淥水偷襲我軍?”
甘允呈上一物,道:“顏機雖無船艦,卻能在淥水之上搭建浮橋,隻半個時辰便已渡五千人過河,我軍不曾防到他竟有此能耐……唉……四萬人……”隻搖頭哽咽。
我茫然接過他手中之物,見正是石明慣用的一柄石錘,心裡已是一片冰涼,道:“石明將軍……如今……可有他的下落?”
甘允搖頭,我心知一名武將在沙場上失了兵刃會陷於何等境地,但石明為人直率,便如他的兵器一般,我心裡總盼著他隻失手被擒,性命能夠無憂。
我怔怔地看著石錘,卻恍恍惚惚想起昨夜之夢,夢中景象奇詭又令人迷醉,歡愉放縱,似乎已窮儘我一生所求,醒來卻隻令我狂怒絕望,忽地想不起甘允來尋我何事,隻抬頭訝然看著他。甘允臉色微變,道:
“主公也不必太過憂心,隻是小小失利,大將軍定能重整旗鼓,為四萬將士報了此仇。”:,,.,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