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夏藐就這樣猝不及防地結束了。
沒有豐厚的獵賞,沒有陛下的嘉獎,貴族子弟們精心準備的華麗騎服還沒得到展示,一場盛事就這樣落下帷幕。
夏藐是結束了,有些事卻才剛剛開始。
黃茅崗上,太子元貞突遇虎襲,三皇子元堯林中遇刺,二人從前間便不對付,偏偏在這個節骨眼兒出事,實在耐人尋味。
圍場夏藐前有班衛巡山,年年並無異樣,今年戍衛輪守出此遺亂,梁明帝大怒,令人徹查戍衛禁軍,懷疑戍衛混入奸人。
太子與三皇子一派各執一詞,彼此認定對方心懷鬼胎,朝中沉浮暗湧之餘,卻還不忘傳出一則風月消息。
殿前司指揮使裴雲暎,似乎與翰林醫官院一位平人醫女關係匪淺。
不敢高攀。
杜長卿:“……”
陸曈望著他那張若無其事的笑臉,心中有些複雜。
太子與三皇子一個在獵場遇虎,一個在山上遇刺,班衛搜過的圍場本不該出現這等危險,一旦出事,必然問罪。
他道:“戚家舉薦之人。”
他倒是一點後路不給自己留。
“戚玉台放惡犬咬我,要麼就把我咬死,要麼,他就自己去死。”
“奇怪。”他漂亮的眸子盯著陸曈,若有所思地開口:“你二人,什麼時候這麼要好了?”
小宮女們聽得滿頰緋紅,猶如傳聞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長籲短歎,捶胸頓足。
以戚家手段,此舉完全不合常理。縱然現在戚玉台不會在明麵上要她的命,但添點麻煩總是輕而易舉,更何況還有一個本就心懷鬼胎的崔岷藏在暗處。
待長廊上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了,太後撚動佛珠的動作才停了下來。
“探望病人,總不能空手上門吧。”
陸曈不知他這突如其來發的什麼瘋,隻看向裴雲暎:“你怎麼來了?”
她神色平淡,蒼白的臉上,一雙眼眸在燈火下漆黑深沉,若深泉潭水,隱隱有暗流湧動。
“肽!”又有一小丫頭搖頭,“裴大人本就不是勢利之人。從前我在浣花庭掃灑,不小心摔壞了貴人的碗碟,當時他還替我說話,免了我被貴人責罰,對咱們都如此,可見瞧人是不看身份的。”
李太後並非梁明帝生母。
她隻是個醫官院新進醫官使,連禦內醫官都沒有做到,對朝堂之上漩渦暗流一無所知,但即便如此,也明白此事嚴重。
陸曈倏然一愣。
她看裴雲暎把裝著鹿肉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銀箏抱著鹽罐子出來準備醃製一下,才進了屋。
“同僚送藥,也很尋常。”
裴雲暎道:“不敢欺瞞太後娘娘,臣替陸醫官說話,是因陸醫官與臣有舊恩。家姐生產當日,是陸醫官查出腹中毒物,救了家姐與寶珠兩條性命。”
院裡沒人,正是傍晚,昏黃日暮,麻繩上晾著排衣裳手絹,花花綠綠擰至半乾,流下水滴在地上積成小小一窪。有風過時,吹得人臉似也沾出一層潤濕。
“我以為殿帥過來是告訴我彆的消息的。”
太後好奇,“比戚家小姐還貌美嗎?”
他剛說完,就見陸曈從小廚房裡走出來,白圍裙上全是血,她臉上也濺了一點,一手提刀一手提著半塊野鹿,麵無表情似真正屠夫。
見裴雲暎站著沒動,又道了一聲:“進來。”
這位昭寧公世子年紀輕輕,常在禦前行走,人又生得風度翩翩,縱然沒有裴家家世,單就他本人而言,這般官職人才,也是盛京許多官門心中最滿意的姻親。
她沒想到裴雲暎會從這頭入手。
陸曈不明白他這突如其來的諷刺是何意。
“也沒什麼,就是在獵場戍衛裡,添了幾個人。”
“陸大夫不在醫館?”
“就算他是君子。”裴雲暎倒沒在這個話頭上糾纏,轉而說起彆的,“不過你剛才說,五六日後就回醫官院,不用再多休息幾日?”
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好奇此人將來所娶究竟是哪一位貴女。然而未料這位一向潔身自好的殿前司指揮使,去了一趟圍獵場,就傳出了這般新聞。
確實拔萃。
他提醒:“戚家現在自顧不暇,不會注意到你。等再過些時日……”
裴雲暎收回手,在她對麵坐下,“應該很合你口味。”
裴雲暎剛想說話,不知道想到什麼,目光忽然一變,歪頭打量她一眼,微微勾唇:“話不能亂說,畢竟我已有婚約在身。”
裴雲暎看向他:“弱女子?”
半晌,杜長卿一摔袖子:“我真是多餘說話!”
“戚家小姐嫻靜溫雅、謹守禮儀,臣頑劣魯莽,實非良配,不敢高攀。”
太後搖了搖頭。
養了這麼些日,她看起來精神還算不錯,隻是臉色略顯蒼白,比之前還要更羸弱些,這樣滿身狼藉似剛吃完人的女鬼。
“本來呢,你二人也算門當戶對、金童玉女的一對。”
“比如,你是怎麼讓戚玉台吃了這個暗虧的。”
女官沉吟:“裴大人並非衝動之人,或許是故意的。”
陸曈氣急,他這模樣分明就是不信。
“當時裴大人便擋在陸醫官身前,對戚公子怒目而視:‘你若敢傷她一毫,我必要你永世後悔!’,旋即當著眾人麵,抱著陸醫官揚長而去了。”
陸曈:“紀醫官。”
“隻是,你做得太過了些。”
又沉吟道:“還有獵場上,戚玉台為難,他也為你說話了。”
又話鋒一轉:“不過藥材也挺好,就上次那位段公子過來,送了好多野物,血淋淋的,都不好堆在院子裡,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銀箏和陸大夫又是兩個弱女子……咱們這是醫館又不是屠宰場,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那麼多獵物屍體堆在廚房裡,不知道的還以為這裡是戴記肉鋪。夏日裡天熱,肉也不能久放,杜長卿又小氣,覺得畢竟是獵場野物金貴不肯送給彆人。
此番行為雖然將戚家陷入困境,但以戚家手段,恐怕隻是一時,待此事一過,戚清未必不會查到裴雲暎身上。
“在裴大人眼中,難道我是這樣一個坐以待斃之人?”
常進準了她的假,讓她在西街多養幾日傷,除了養傷,也是避避風頭,眼下流言正盛,戚玉台吃了個暗虧,最好不要在這時候出現。
她道:“你的事,哀家已同陛下說過,一點小爭執,陛下也不會太過為難於你。”
他笑意微斂,問陸曈:“你的傷怎麼樣了?”
唯一的可能,是裴雲暎動了手腳。
女官不敢說話,一隻蜻蜓從蓮葉間掠過,帶起微微漣漪。
裴雲暎看著她,眼中浮起一絲笑意。
少東家一手叉腰,滿臉寫著晦氣,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麵前年輕人。
在她下首的年輕人微微頷首。
“她生得什麼樣?”
他怔了一下,眉心微蹙:“上次見你時,還在被他教訓。”
夏藐結束後,她就直接回了西街。
“你做了什麼?”她問。
裴雲暎一頓。
“難怪小裴大人發火……”
“食鼎軒的茉莉花餅。”
偏偏是戚家舉薦之人。
裴雲暎笑:“我來看陸大夫。”
裴雲暎低頭謝恩,這才行禮告辭。
陸曈坐在桌前,平靜回答:“紀醫官雲中白鶴,正直無私,是不同流俗的君子,看見戚玉台仗勢欺人,自然不平相助。”
太後點了點頭:“知道就好,去吧,皇上還在等著你。”
獵獵夏風吹過,滿池荷香撲鼻,安靜許久,太後才慢慢地開口:“前些日子,皇上問起你婚事。”
西街鄰坊不知其中內情,隻當她是隨行伴駕時被山上野獸所傷,紛紛提著土產上門探望,戴三郎挑了頭肥豬殺了,把最大兩根棒骨留給杜長卿,讓杜長卿給陸曈燉湯喝,說是“以形補形”。
陸曈麵帶指責。
她曾聽杜長卿提起過這個城南的茶點鋪,東西貴不說,還很難排隊,有一次阿城生辰,杜長卿想買盒如意糕,天不亮就去排隊,結果排到他時正好賣光,氣得杜長卿在醫館裡破口大罵了半日。
下次?
他說得平靜,倒讓對方頓了一頓,須臾,李太後抬眼,仔細地打量眼前青年。
偏偏裴雲暎如今二十出頭,連門親事都還沒定。不僅沒定,甚至一點風聲都沒有。
屋裡寂靜,外頭銀箏掃完院子,抱著水盆在院子裡潑灑清水,水潑到青石板上,發出輕輕“嘩啦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