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瘋子(1 / 2)

燈花笑 千山茶客 15598 字 9個月前

“咳咳咳——”

屋內滾滾濃煙。

戚玉台捂著口鼻,慌忙看向四周。

火勢剛起的時候,他沒有察覺,隻顧和眼前人扭打,等他察覺時,火苗已經很大了。

豐樂樓客房裡四處懸掛櫻桃色布幔紗帳,所謂“流蘇鬥帳香煙起,雲木屏風燭影深”,然而此刻紗帳被火光一舔,轟然一陣巨響,隻使人心中更加絕望。

與他扭打之人不知什麼時候已不見了,他被獨自一人留在這裡。偏偏窗戶打不開,門前火勢又大,他出不去,也逃不開。

服用寒食散的熱意與激蕩早已從身上儘數消失,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恐懼。

誰知畫眉的主人卻不賣。

男人的哭號聽起來虛偽又可笑。

烈火燒天,飛灰遮目。

與嶽丈住在一家的男人本就少見,何況是死了妻子的鰥夫,除非有利可圖。然而楊翁一家窮得令人發笑,看不出任何值得留戀之處,隻能說明此人無能窮困更勝楊家。

身後護衛擁上,緊接著一聲悶響,四周重歸寂靜。

那幅取代了他喜歡的美人垂淚圖、看起來不怎麼令人舒適的驚蟄春雷畫被火燎了一半,絹頁卷曲,卻似梨園幕布,徐徐升起,露出下頭另一番景象來。

他這樣想著,站起身往外走,才一轉身,忽然聽到離自己最近的那個護衛叫了一聲“公子小心——”

戚玉台沒喝那杯茶,隻抬頭環顧四周。

戚玉台盤算著,等楊翁家的事過了,再過段日子,找個人將楊大郎也一並處理掉。無依無靠的窮凶極惡之徒,難免因貪婪生出惡心,威脅、勒索……他們什麼都做得出來。

楊翁家除了六十歲的楊翁,還有他同樣年邁的妻子,他兒子生來腦子有些問題,隻能做些簡單活計,自己起居尚要人照料,還有一女兒,前兩年也病故了。

楊大郎的木棍早已被砍得七零八碎,他的人也如那根木棍變成一段一段的,看不出完整模樣。

瑤琴、碎酒壇、織毯……這些東西沾上火星,便成了火的養料,就連牆上那副掛畫也未曾幸免。

楊大郎的臉在護衛們的刀下變得不甚清晰,隻聽得見對方咆哮的怒吼:“王八蛋,我要殺了你——”

寒意從腳底升起,他顫抖著望向眼前。

男人膽怯地望著他,一張臉被灰熏得發黑,嘴角不住翕動,申奉應湊近,聽見他說的是:“我是戚太師府上公子……我是戚公子……我給你們銀子……好多銀子……”

夢裡楊翁那張蒼老的臉總是和藹地看著他,請他喝茶,他端起茶杯,發現粗糙的紅泥茶碗裡,粘粘稠稠全是鮮血。

戚玉台腦子一炸。

從那時起,他就開始不對勁。

盛京人皆知太師愛鳥,府中豢養白鶴孔雀,然而戚清最喜歡的,是畫眉。

不過臨死前能當個富裕鬼,這輩子也算劃得來了。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自他腦後,漸漸氤氳出一團嫣紅的血,在地上漸漸蔓延開來。

穿著火背心的巡鋪們從樓裡出來,收好竹梯。用剩的水囊摞在一邊。

天可憐見的,這麼大火,這些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應當受驚不輕。

隻有更濃重的血腥氣慢慢襲來。

畫眉在籠中淒厲歡唱,歡唱或是哀泣,總歸都是同一種清脆歌聲。

狹小茅舍裡,三人零散著並在一處,被血河淹沒。

“我和鄰家茶園的主人說好,將來我和他娘去了,留阿呆在茶園裡幫忙乾活,不需幾個錢,管他吃喝,生了病給買藥就是。”

這對老夫婦,一個女兒已經死了,另一個兒子是個傻子,他二人都已年邁,陪不了兒子多久,定然需要一筆銀錢。

沒想到一個窮鄉僻壤的農人,竟也知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

門外,幾個護衛跟著站起,牢牢守住院門。

申奉應撥開人群,低頭一看。

老漢被推得往後一摔,一聲沒吭,桌上茶盞被摔得碎了一地,直挺挺躺著,再沒了聲息。

倒是屋中老嫗反應過來後,尖叫一聲:“殺人了,救命啊,殺人了——”

他向楊翁說明來意。

楊大郎定定看著那些銀票。

“怎麼樣?”他把銀票一疊一疊擺在屋前木桌上。

楊翁家的那隻畫眉當日被他帶走,仍鎖在鳥籠中,後來他回府後,傷重、心悸、調養……府中上下都忘了那隻畫眉,等過了月餘記起時才在花房裡找到。

這是……

姓楊的老頭不識好歹,拒絕了他一片好意,這個與楊家非親非故的男人應該會聰明得多,他甚至多加了一倍銀兩。

他的父親,當今太師從小到大,不曾真心誇過他,更勿用提用這樣肯定的目光看過自己。

既然對方敬酒不吃吃罰酒,他的耐心也到此為止。

他淒聲喊道。

那是一副極漂亮的畫眉圖。

耳邊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幽怨的,像是隔著很遠傳來。

橫看豎看都是個傻子。

既甩掉了這群累贅,又能拿著豐厚銀兩逍遙。那些銀兩足夠楊大郎買下一整個茶園、不,足夠他在盛京城裡買一處新宅,再娶一個年輕新婦,戚玉台想不出來對方不答應的理由。

戚玉台睜大眼睛,下意識後退兩步,嘴唇翕動間似微弱呻吟。

但那幾日他因為剛去了戶部,自覺前程一片光明,連帶心情也不錯,又想著父親壽辰近在眼前,應當替父親積些福德,不如親自走一趟莽明鄉以示誠意。

父親令崔岷為他診治。

“在這裡!”鬨哄哄的人群裡有人對他揮手,“他自己說的!”

他站在門口,看著籠中撲騰翅膀的畫眉,忽而覺出幾分無趣。

不過這麼大官,應當不會有人敢冒充。

太師府公子?

申奉應耳朵一動,唧筒從手中滑落。

他今日來到此地,不是為了看這一家人演這出可笑的、令人作嘔的父慈子孝戲碼,他是來買畫眉的。

戚玉台心中輕蔑,這些低賤平人,或許一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財富。

一切似乎就此揭過,除了他落下一個毛病。

戚玉台有片刻慌亂。

這時候,手下有人告訴他,莽明鄉茶園有一務農的楊姓老漢,家中有隻豢養多年的畫眉,機靈神氣,不如買來試試。

有人朝他指了指。

有時候白日裡也會看見楊翁的影子,還有阿呆,漸漸的他開始有迷惘失常,號哭罵言之狀,醫官院院使崔岷說他這是情誌失調所致,因遇險臨危,處事喪誌而驚,由驚悸而失心火。

“楊翁……”

戚玉台胸有成竹。

哪來的聲音?

這裡怎麼會有畫眉!

他倉皇回頭,試圖從這狹小房間裡再找出一條生路,然而目光所及處,隻有更深的絕望。

他癡笑著:“畫眉流血了!要來殺人了!”

戚玉台臉色一變。

老翁看著他,那雙寫滿了與自己父親截然不同滄桑勞碌的眼睛望著他,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申奉應小心靠近他,柔聲開口:“沒事了,戚公子,火已經滅了……戚公子?”

“彆找、彆找我……”

鳥籠中,一隻畫眉百囀千聲,活潑靈俏,鳥籠前則站著個須發全白的老翁,他做農人打扮,一隻手指屈著,正逗玩鳥籠中的畫眉。

老漢笑說:“公子,有銀錢是好,可是阿呆這副模樣,富貴太重也接不住,我和老婆子又老不中用,真這麼一大筆財,守不住事小,惹災禍事大啊!”

戚玉台在鬥鳥園中逛了一圈,總覺得少了幾分神氣,沒尋到心儀的鳥兒。

戚玉台想送父親一隻世間最好的畫眉。

但身上的傷勢仍能處理,更可怕的是,他在回到太師府後,就開始頻繁做噩夢。

還沒想好這頭如何處理,籬笆後又有人進來,是個背著竹筐的高大漢子,瞧見一行人愣了一下,還未開口,一眼瞧見門口那條蜿蜒血河。

“我和他娘教了他幾十年,到如今,阿呆已經會簡單的采茶篩茶,認真起來,我和他娘都比不過哩。”

難道他今日會被燒死在這裡?

戚玉台隻覺不可思議。

戚玉台豁然夢醒,已出了一身冷汗。

無人喂養,畫眉早已餓死了,羽翅暗淡淩亂,僵硬乾癟成一團。

他被護衛護著迅速退出屋舍,腰間痛得出奇,原來同樣是血,從彆人身上流出來和從自己身上流出來感受截然不同。

耳邊傳來清亮啁啾,一聲一聲,聲聲歡悅。

那段日子,戚玉台自己也記不太清了,崔岷每日來為他行診,深夜才歸。妹妹以淚洗麵,父親神色鬱鬱。

老婦哭喊著:“不許走,你這個殺人凶手!救命——來人啊——”

申奉應抹了把臉上飛灰,心中鬆了口氣。

他呻吟著,央告著:“……不是我……彆找我……”

當今朝中就一個太師,太師府公子,那就是戚家公子咯?

買賣的人跑了好幾趟,皆是無功而返,若是尋常,戚玉台早已用上雷霆手段,威逼利誘,對付這樣的賤民,總是輕而易舉。

父親乾脆驅走府邸中所有鳥雀,太師府上上下下再也尋不到一隻鳥。

那隻蒼老的手抓住戚玉台的胳膊,粗糙老繭磨得人不適,方才藹然的臉此刻全是驚怒,因老邁而越發顯得這張臉可厭。

戚玉台便令人速速買來。

戚玉台叫護衛留在院子裡,自己進了屋,不多時,一名老嫗從後院出來,倒了幾杯茶給他幾人。

須臾,男人伸手,一語不發地拿起銀票。

屋舍走出個頭戴葛巾的六旬老漢,瞧見屋舍前站著的幾人也是一愣,戚玉台隻說自己是路過此地的遊人,想討杯茶水喝。

地上人顫了顫,慢慢鬆開抱頭的手,一點一點抬起臉來。

戚玉台倏然僵住。

那分明是個傻子!

屋中溫煦的氣氛令他心中忽而生出一絲煩躁,戚玉台忍住不耐,竭力維持溫和語氣,道:“多點銀子不是壞事。”

至於那隻畫眉……

“戚公子……”

這屋中皆是病弱老殘,唯一的壯勞力——楊翁女婿去茶園乾活了,楊翁兒子坐在屋中角落的椅子上,看著他們笑得癡傻。

申奉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眼前人兀地驚悸跳起來,一把抓住申奉應袍角,瘋瘋癲癲地開口:“畫眉,你有沒有看到畫眉?好多好多畫眉!”

深山翠木,密林起伏,十裡茶園清芬蕩蕩,屋舍前掛著一隻銅質的鳥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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