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莽明鄉茶園,養畫眉的楊翁一家麼?”
一個傻子,不給他多留點銀子,憑什麼養活他?就憑在地裡刨泥嗎?
老漢道:“阿呆——”他叫自己兒子這名字,卻叫得並無揶揄諷刺,望著兒子的目光溫和慈愛,“阿呆不傻,阿呆隻是有些呆罷了。”
戚玉台心中輕蔑,方才一瞬的複雜轉瞬逝去,重新變得冷漠。
四周鴉雀無聲,不遠處閣樓火光未滅,胭脂胡同狹窄的胡同裡,密密麻麻的人群團團看向這頭。
桌下,鮮紅的血漸漸流淌過來。
老漢原本欣然的笑漸漸變得凝重,望著走向門外的戚玉台:“公子這是想乾什麼?”
火勢不算小,木閣樓也易燃難滅,但好就好在胭脂胡同附近有兩個軍巡鋪屋,水囊人手都備得充足。整座樓裡所有人都救了出來,如果再晚半個時辰,再想救閣樓上的人恐怕就沒這麼容易。
鳥兒似乎也知此刻情勢陡變,在籠中上躥下跳,焦躁不安地大聲鳴叫。
他一行人作富家公子打扮,老漢也未曾起疑,熱情迎他進屋中,叫家裡人泡幾杯熱茶。
戚玉台站在窗前,嘲笑地看著這一家人。
這樣一來,有楊大郎作證幫忙,楊家的事了結起來也會很簡單,不至於驚動父親。他總不想讓父親覺得自己是個麻煩的人。
於是戚玉台帶了幾個護衛,出城去了茶園。
隻聽“咚”的一聲響。
戚玉台慘叫一聲,抱頭蹲了下來。
一刹間,戚玉台就喜歡上了這隻畫眉。
“爹、娘、娘!”
老翁與畫眉畫得格外巨大,尤其是老翁,幾乎與真人並無二致,一人一鳥麵無表情,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盯著畫外人,而在這四周,則散落無數展翅畫眉,一眼看去,鋪天蓋地襲來,尖吻朝著人眼睛啄下——
……
像個笑話。
戚玉台魂飛魄散。
牆上掛畫本就巨大,幾乎要占據一整麵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然而無論是從前的美人垂淚圖,亦或是被燒毀的驚蟄春雷圖,都不及眼前這幅圖詭異。
戚玉台掏了掏耳朵。
銅質的鳥籠入手冰涼,被護衛遞到他手中時,冷得人一個激靈,
老漢終於意識到對方是想強搶,臉色一變,驀地衝上來就要奪回。然而他年歲已高,又因常年照顧無用的傻兒子比旁人更耗精力,哪裡掙得過戚玉台。被戚玉台一把推得老遠,仍不甘心,踉踉蹌蹌地再次衝來。
戚玉台撩開袍角,邁步從婦人屍體上跨過,誰知那一直端坐在角落的,隻認真玩著手中樹枝的傻兒子像是終於明白過來發生了何事,一下子從屋中跑出來。
那幅巨大的、漂亮的畫眉圖就在他麵前,老漢與雀鳥都是同樣栩栩如生,一大片新鮮茶葉的奇異芬芳鑽進他鼻尖,他恍惚覺得自己正在城外莽明鄉的茶園中,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戚玉台反手握住對方手,惡狠狠一推——
申奉應精神一振,夜裡出差的倦意頓時一掃而光。
一個傻子憑什麼可以?
這個老家夥,為何會如此篤定地相信那個坐在椅子上的癡兒。
茶園三月,正是草長鶯飛,清溪綠水。到了鄉裡那處屋舍,戚玉台一眼就看到了那隻畫眉。
如看一出熱鬨雜戲。
護衛上前,拔刀而過,銀光閃過,屋中尖叫頓時止息。
楊家那一場大火燒得異常猛烈,將屋內一切燒得幾如灰燼。
“在我和老伴心中,它就是阿瑤。這是老頭子最後念想,恕我不能答應你的要求啦。”
好在兜兜轉轉過了幾月,他漸漸好了起來,不再做夢,也不再會在白日裡看到楊翁的影子。
這根本就是個無法抗拒的誘惑。
戚玉台也沒料到對方如此虛弱,不由呆了一呆。
他都沒見過太師呢!
戚玉台笑了起來。
盛京鬥鳥之風盛行,最好的畫眉不僅要羽翅鮮亮,聲音清脆,還要凶狠好鬥,體格俊巧。
他被護衛狠狠一推。
戚玉台呆了一下,慢慢低下頭。
他爽朗笑起來,招呼戚玉台捧茶喝。
傻兒子嘴裡焦急喊著,手裡軟綿綿的樹枝用力朝他擲去,憤然道:“壞、壞人!”
當時莽明鄉鄉民們都在茶園乾活,一片屋舍並無人來,後來縱然也覺出幾分不對,仍無一人敢開口置疑。
他倒下去時後腦磕著石頭,像是死了,此刻偏偏又醒轉過來,滿頭滿臉是血,顫巍巍從火光中爬出,朝著他用力伸出一隻手,試圖抓住他袍角。
申奉應美滋滋地想,要真是太師府公子,今日他救了對方一命,也算賣了個好,不說連升三級,升個一級應當不為過吧!
他一路小跑到涼棚下,輕咳一聲,端出一個嚴肅而不失親切的笑容,問:“戚公子在哪?”
下人把它扔掉,他再見不得畫眉。
“爹、娘,阿呆——”
他問:“難道你們不想要一筆傍身銀子?他——”他一指乖巧坐在椅子上,如三歲稚童般看著他們的男子,“他什麼都不會,將來會很需要的!”
“阿呆自力更生,也就無需銀子了。”
他揉了揉胳膊,看向閣樓頂上的火光。
他轉過身,示意護衛去取那隻懸在房簷下的畫眉。
像是被嚇著了。
莽明鄉是個小鄉,莊戶與莊戶一戶一戶離得很遠,楊翁家貧更在最荒蕪的一塊土地,四麵都無人煙。他本不在意,奈何這婦人聲聲淒厲,屋中老漢死寂的瞪大的眼睛令他也生出涼意,戚玉台一腳踢開對方,衝護衛使了個眼色。
樓下火勢漸小。
昏蒙的腦子突然變得格外刺痛,像是有人拿著根粗大銀針在他腦中憤然翻攪。他痛得渾身發抖,四周火光變得不太清晰,他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又在何地,隻是抱著肩膀哽咽,胡亂地開口:“我是、我是太師府公子,我給你銀子……”
莽明鄉處處是茶園,茶是新摘茶葉,然而到底廉價,盛在土碗裡,顯得粗糙寡淡。
“我真後悔今日跑這一趟,你們這樣的低賤的人,根本不值得我用心。”
戚玉台讓護衛圍著楊大郎,提出要給他一筆銀子。
他有心想與父親重修於好,於是決定為父親送上最好的一件生辰禮物。
他不想要再看見楊家的任何人,這些低賤的窮鬼!
火苗迅速燃了起來。
楊翁不知什麼時候醒了。
“噗嗤——”
尖叫聲嘈雜刺耳,戚玉台煩不勝煩,提著鳥籠就要往門外走,被人從門後一把撲住袍角。
太師府派人處理了。
“阿呆”雖心智似孩童,人卻生得高大,楊翁夫婦將他照料得很好,衣著乾淨,麵色也紅潤。那雙澄澈懵懂的眸憤然盯著他,焦急地、怒立地揮動手中樹枝。
他是這樣想的,但沒想到那皮膚黎黑的老漢聽完,卻是搖了搖頭,笑著將他拒絕了。
……
戚玉台“噗”的笑了一聲,漠然走出屋舍。
戚公子怎麼會來豐樂樓,以他家資,應當去城南清河街吧?
老漢木然望著畫外的他,眼睛鼻下竟漸漸地流出血來,血淚若當初茅舍地下一般蜿蜒,卻又比那時候更加鮮麗。
戚玉台一頓。
四周突然變得一片寂靜。
那年父親壽辰,正值他在戶部任職沒多久。那時候他還不知這隻是個有名無實的虛職,以為父親總算看見了他的努力,原本僵持的父子關係似乎在那一刻有了和緩的趨向。
戚玉台捂著傷口,呻吟道:“燒了!把這裡全燒了!”
是隻很漂亮的畫眉,藏在簷下掛著的銅鳥籠裡,正聲聲歡唱,啼聲是與彆處畫眉截然不同的清亮。
楊翁的女兒楊瑤已過世,女婿卻沒有離開楊家,仍與楊家人住在一處,甚至還將自己名字改成‘楊大郎’。
那火海裡,卻突然冒出張蒼老人臉。
“阿呆”不知發生了什麼,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低頭擺弄著手裡一枝生了芽的樹枝,老婦人低頭與他說了兩句,男人疑惑聽著,鄭重其事地點了一下頭。
戚玉台瞳孔一縮。
他就知道。
一把柴刀從自己身後穿來,刀尖深深沒入半柄,殷紅的血一滴一滴流下來,和楊家人的血混在一處。
他看著眼前的聰明人,感到舒心極了,先前對這屋中夫婦、傻兒子的介懷頓時一掃而光,仿佛打了勝仗,又或是證明了自己。
所有救出來的人都擠在木樓不遠的涼棚下,裹著毯子驚悸未消,申奉應才收好唧筒,就聽得人群中不知有誰喊了一句“這人是太師府公子!”
隻因戚玉台當時受楊大郎那一刀,雖有護衛最後關頭推開,不至要命,但傷勢也著實不輕。
戚清最終還是知道了此事。
春雷圖之下,竟然還藏著另一幅圖!
樹枝軟綿綿的,落在人身上一點痛楚也沒有。
一見畫眉,一聽畫眉叫聲,便覺心中易怒煩躁,坐立難安。
甚至連腰間那道深深刀疤,也在連用十幾罐“玉肌膏”後隻留下一點很淡的影子。
人群最中央,蹲著一個年輕公子,衣裳被火燎得狼狽,抱著頭不知在囁嚅什麼。
老漢血淋淋的臉對著他,在火海裡直勾勾盯著他眼睛,叫他:“阿呆——”
戚玉台感到無法理解。
火是從最上頭一層起來的,因此頂閣的火也最難撲滅,且木梁被大火一燒極易坍塌,他沒再讓巡鋪們上去,已經燒了這麼久,再滅火無甚意義,總歸人都沒事,就不必讓巡鋪再冒無謂風險。
不行,他不想死!
戚玉台扭頭看向門口,緊閉的大門前一根橫梁砸下,恰好燃起一堵火牆,短短幾步,猶如天塹,將他與出路隔開。
戚玉台站起身。
申奉應一愣。
他沒顧得上唧筒,扭頭問道:“在哪?太師府公子在哪?”
護衛一腳將他踢了回去。
“我本來想用五百金來買你這隻畫眉。”他說,“可是我現在改變了主意,一個銅板都不想給了。”
戚玉台正要再說話,聽見麵前老頭兒道:“再者,畫眉是我閨女阿瑤生前最喜歡的鳥兒,我不能賣了它。”
申奉應下意識後退一步,麵上柔情與笑容頃刻散去。
什麼情況?
這人真是戚太師府上公子?
怎麼看起來倒像是……
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