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胥抬起眼眸。
朝會已結束,各司回歸各司位置,不過豐樂樓這把大火,燒掉的不止戚家一向漂亮的名聲,還有朝中穩固多年的局麵。
一場火事流言,若換在從前,絕無可能掀起這樣大風浪。或許並不是太師府威勢不如從前,而是三皇子一脈後來居上。
還有梁明帝……
屋內火光寂靜,嚴胥眯了眯眼,一雙鷹隼般的眼眸緊緊盯著裴雲暎。
“豐樂樓的火,是你動的手腳?”
“怎麼可能?”
裴雲暎正色開口:“前幾日我忙著整理新軍編修,門都未出,少來汙蔑。”言罷,捅了捅身側人:“是不是,蕭二?”
蕭逐風輕咳一聲:“不錯,我作證。此事確與他無關。”
嚴胥沉著臉打量眼前人。
青年人眉眼坦蕩地任他打量,神色很有幾分無辜,正直無私模樣倒讓人生出一種羞慚,仿佛懷疑他也成了一種罪過。
讓人想起他的母親。
嚴胥驀地收回目光。
裴雲暎眨了眨眼。
男人移開視線,冷冷開口:“元堯不會放過對付太師府的機會,這幾日不可輕舉妄動,靜觀其變。”
“不要。”
嚴胥和蕭逐風同時朝他看來。
裴雲暎慢條斯理開口:“如今元堯正在儘力‘拉攏’我,我又和太師府剛‘結仇’,為表忠心,當然要不遺餘力、趁此時機落井下石,才能讓陛下、讓百官、讓三皇子看見我的誠意啊。”
燈火搖曳,室內一片寂靜。
嚴胥高深莫測地盯著裴雲暎看了半晌,忽然冷笑一聲:“裴雲暎,你如此迂回,不會是為了那個姓陸的醫女吧。”
他恍然:“好主意,正好一箭雙雕。”
嚴胥氣笑了,語氣帶了陰沉:“不知死活。”
裴雲暎卻氣定神閒。
“這不是當年老師教我的:恩欲報,怨欲忘。報怨短,報恩長。”
他說得誠懇:“恩師教誨,我可一刻不敢忘。”
吊兒郎當的模樣一看就讓人來氣,嚴胥大怒,抓起桌上鎮紙往他身上一砸,被他側身避過。
嚴胥道:“出去!”
“噢。”他悠悠應了一聲,走了兩步,忽然又想起什麼,回頭道。
“老師這幾日要為太子說話,又要和我針鋒,不如現在再給我一拳,顯得你我各為其主更努力些?”
蕭逐風低頭不語。
嚴胥切齒:“滾。”
他揚了揚眉,遺憾應了:“好吧。”
……
朝中瑣事傳到醫官院後,忙碌白日也添了幾分趣味。
夏至到了傍晚,大雨前突然刮起狂風。
宿院一片綠油油在窗前晃來晃去,沙沙作響,大風吹得人心頭涼爽。
醫官們收著院中晾曬衣物,一邊小聲談論若是這場雨下在幾日前的豐樂樓子夜,或許近來朝中大概會是另一種格局。
陸曈關上木窗。
常進家裡的小女兒生了痘瘡,同醫官院告了假,醫案閣無人打理,新醫正就讓陸曈暫接常進的差事。
新收醫案按類彆分到歸好的位置,官員醫案則按各司各部品級,皇室醫案上了鎖尋常人打不開……醫案又要時常拿出來清潔晾曬,脫落不全的則需修補,一卷卷檢查核對過後,天色已經很晚。
外麵醫官們嘈雜說笑的聲音不知何時已消失,陸曈看了眼漏刻,快近子時。
她吹熄燈籠,隻留下一盞油燈,正準備關門回宿院歇息,冷不防,耳邊忽然響起一陣輕叩聲。
“咚咚——”
聲音很輕,從窗戶傳來。
陸曈定定神,擒燈走到窗戶門口,猶豫一下,伸手推開窗門。
甫一推窗,一隻竹筒輕輕貼上她的麵頰,冰冰涼涼,帶著點未消寒氣。
裴雲暎的臉從竹筒後露出來。
夏日雨前大風把外頭樹枝吹得東倒西歪,眼看就要落雨,偏他神情自若,手裡拿著一隻竹筒,神容清爽。
隔著窗,裴雲暎把竹筒往陸曈手中一塞。
“這是什麼?”
“白荷花露。”
青年靠在窗外,笑吟吟道:“胭脂胡同起火,城裡賣甜漿的攤車一夜都沒了,路過巷口看見的,省著喝吧。”
豐樂樓一把大火,望火樓人手加了一倍,巡鋪屋巡鋪們日夜不歇四處巡邏,不讓賣熱食飲子的攤車四處遊走。此種嚴令境況,估摸還要持續一段日子,說不定夏日都結束了。
陸曈沒與他客氣,接過竹筒嘗一口,漿水冰涼微甜,帶著一股淡淡荷花清香,喝了一點,便覺唇齒都帶了花香。
“如何?”
“還不錯。”陸曈往他身後看了一眼。
“青楓在外守著。”裴雲暎唇角一揚,“不用擔心。”
醫官院的守衛簡直像個擺設,如果有一日殿前司的人想進來犯點什麼事,估計整個醫官院的人屍體都涼了也無人發現。
心中這樣腹誹著,陸曈收回視線:“進來說吧。”
他一怔。
“怎麼?”
裴雲暎道:“鎖著門,我怎麼進?”
她進來整理醫案時,將門從裡麵鎖上了。說起來,鎖門還是因為記得上次整理醫案庫時,夜裡被某個人從大門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陸曈轉身,拿著手裡的白荷花露往裡走去,輕飄飄開口:“走窗吧。反正對殿帥來說也不難。”
裴雲暎:“……”
才往門方向走了兩步,身後傳來一聲輕響,裴雲暎跟了上來。
陸曈一頓。
沒想到他還真走了窗。
見她看來,他便揚眉笑笑,挑釁般地道:“確實不難。”
幼稚。
這人今日看上去心情不錯,陸曈把油燈放到桌上,問裴雲暎:“殿帥怎麼會來?”
“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和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戚家壓下戚玉台的事,彆看現在流言紛擾,過不了多久就會平息。豐樂樓服食寒食散一事,最終會變成另有其人。”
這並不令人意外,以戚家手段,絕不會就此坐以待斃。
陸曈問:“那好消息是什麼?”
他笑起來,唇邊梨渦清晰可見,“好消息就是,戚玉台現在還瘋得厲害,一時好不了。所以,暫時沒辦法出門‘證明’自己。”
正如元堯在朝堂上所說,戚玉台想要證明自己如今神誌清醒,豐樂樓下發失心瘋的不過他人冒名頂替,隻要在眾人麵前露一次麵,所有事就可迎刃而解。
可偏偏,這是眼下的戚玉台最難做到的。
發了癲症之人,驚怒啼笑都無法自控,太師府藏都來不及,怎會主動暴露於人前。
而越是藏掖,即便用再多借口,也成了另一種手段的默認。
裴雲暎笑著開口:“繞了這麼大一圈,僅僅隻讓他發瘋。”
他看著陸曈:“既然如此,為何不乾脆一把火燒了他?不怕他好了,放虎歸山?”
陸曈默了默。
荷花芬芳香氣縈繞鼻尖,夏日夜裡分外清爽,她垂下眼睛:“胭脂胡同附近就有望火樓,兩處潛火鋪相距也不過一裡。火勢一起,怎麼都會撲滅。”
“但若用其他法子殺他,難免留下痕跡。太師府不會善罷甘休,隻會牽扯更多麻煩。”
“縱而非放,我有自己的法子。”
裴雲暎看了她一會兒,懶洋洋點了點頭:“累其氣力,消其鬥誌,散而後擒,兵不血刃……”
他牽了牽唇:“原來不是放虎歸山,是欲擒故縱。我現在是越來越好奇了,陸大夫究竟打算如何對付太師府?”
屋閣靜謐,火苗搖晃。青年抱胸靠在書架旁,彈花暗紋錦服上聯珠紋清晰整齊,歪頭含笑望著她時,那雙漆黑雙眸在火色下越發明亮,宛如真心疑惑。
陸曈沒接他話頭,頓了頓,抬頭看向他:“這次多謝你了,裴大人。”
“武人之刀,文士之筆……”——《閒情偶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