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潑地如水,脈脈照亮整個院落。桂花浮玉,夜涼如洗,盛京的八月十五,圓月總勝往日皎潔。
青年立在院中,沉默佇立如一方堅石,銀色月光流過叢叢芬芳丹桂,又漫上他繡服邊上淡金的團花紋,最後溫柔摹過他眉眼,在他瞳眸中留下一抹迷離光彩。
他一直望著花窗。
小窗裡暈出的昏黃燈光將這本就冷清的夜映得越發岑寂了,他靜靜看著,仿佛要在這裡站到天荒地老。
身側侍衛勸道:“主子,不如先去休息。”
裴雲暎淡淡搖頭,握刀的手卻越收越緊。
從花窗裡傳來斷斷續續的低吟,不時有丫鬟端著銀盆出來,那一盆一盆的血水紅得刺眼,讓人看著也觸目驚心。
他垂下眼簾,長睫遮住眸中神色。
母親死的時候,也流了很多血。
十四歲的他不懂,驚惶又笨拙地試圖拿手去捂她頸間的傷口,然而鮮血還是汩汩冒了出來,仿佛無窮無儘般瞬間將他手打濕。從來愛笑的婦人將他緊緊摟在懷裡,那些溫熱的液體從她身上不斷流出來,變得黏膩而冰冷,母親望著他,總是盈滿笑意的眼眸裡隻剩心痛與眷戀,還有生機一點點被剝離的枯敗。
她大口喘著氣,急促道:“暎兒……暎兒,保護好你姐姐……快逃!”
快逃。
那是母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裴雲暎閉了閉眼。
他答應過母親要保護好裴雲姝,可少年的他連裴雲姝的親事都決定不了,得知昭寧公裴棣打算讓裴雲姝進宮的消息後,他拚命阻止也無能為力。
那時候他明白了,他需要權力,他不想受裴家控製,他要能自己決定他們姐弟二人的命運,留在裴家做昭寧公世子是不行的。
所以他離府離京,投靠他人,不擇手段向上爬,他拿到了可以同裴棣做交易的條件,可回到京卻發現裴雲姝已經出閣。
裴雲姝沒有入宮,進了文郡王府,嫁給了穆晟那個廢物。
他晚了一步,他總是晚一步。
就如今日他在鳴林苑中得知裴雲姝出事時那一刻的感受,與多年前一般同樣憎恨自己的無能。刹那間濃烈憤怒席卷而來,令他恨不得立刻屠儘文郡王府上下。然而最終他隻是克製地起身,同皇帝說明此事,帶著禁衛們快馬趕回。
他已經不是多年前那個橫衝直撞、什麼都不懂的裴家小少爺,裴雲姝在這府中所受欺淩暗算,他自當一筆一筆替她討回來。不管是孟惜顏、穆晟,還是彆的什麼人。
“哇——”
一聲嘹亮嬰啼劃破長空,打破死氣沉沉的靜夜。
銀箏歡喜的聲音從小窗內飄出來,“千金,郡王妃生了一位小千金!恭喜王妃,賀喜王妃!”
等在門口的芳姿和瓊影頓時一喜,忙不迭衝進門去,裴雲暎僵在原地,似是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片刻後才像回過神,三兩步走到屋門,被銀箏用胳膊攔在門口。
銀箏遲疑道:“大人,姑娘才接生了小小姐,可小小姐生來體內帶毒,姑娘還得替她祛毒,恐怕還要等些時候,您現在不能進去。”
裴雲暎神色微變。
是了,平安生產不過是第一步,他的姐姐在郡王府中被人無知無覺地下了毒,腹中骨肉日日被毒物侵噬,陸瞳不過是在毒性吞噬的最後一刻將那孩子帶離出來,但那隻是第一步。
這個剛剛誕生的小姑娘,前程仍如黑漆長夜,混混沌沌難以窺清。
麵前人神色沉寂,四周似散淡淡寒意,銀箏莫名有些緊張,聽見裴雲暎冷聲問道:“郡王妃如何?”
方才迫人的壓力散去,銀箏悄悄鬆了口氣,“郡王妃沒事,隻是有些虛弱,裴大人可以放心。”
他沒再說什麼,銀箏便趕緊又鑽回屋裡,這位裴大人不笑的時候,總讓人覺得頗有壓力。
他沒有走開,仍等在門口,靜靜聽著屋中傳來嬰孩細細的啼哭。那聲音很細弱,像隻新生小貓,咿咿呀呀地伸出爪子軟綿綿地抓撓,卻有種奇異的生命力,在這夜裡格外令人動容。
侍衛赤箭走到裴雲暎身邊,由衷地替他高興,但在欣慰之中,又有一點不確定的猶疑,他低聲提醒:“主子,那位陸大夫可信麼。”
段小宴被陸瞳扣下那一夜,赤箭也在場,他親眼見到那位看起來柔弱可人的女大夫是如何與裴雲暎針鋒相對,她那譏誚的語氣,挑釁的目光,以及毫不猶豫陷害段小宴的心機,都無法使人相信她彆無所圖。
而如今,裴雲姝母女的命就在她手中,一念之間。
裴雲暎垂眸不語。
片刻後,他淡淡開口:“我沒有彆的選擇。”
自得知裴雲姝有孕後,他就將芳姿安排進裴雲姝的院裡,之後又送來瓊影。裴雲姝院中一眾下人被仔細篩查,飲食用度更是日日查驗不敢懈怠。隔段時日換醫官上門診脈,但縱然如此,裴雲姝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下了毒。
那些宮中的醫官自詡醫術高明,卻連裴雲姝中毒都未曾發現,既無從發現,要相信他們能解毒,豈不是太過可笑。他不想相信陸瞳,這位女大夫滿口謊言,沒有一句真話,殺人、栽贓、誣陷,他卻要把自己珍視的人送到對方麵前。
因為眼下,隻有陸瞳能救得了她。
他並不喜求神拜佛,更對人在命運至暗之時懇求神明垂憐的舉動嗤之以鼻,但這一刻,他向虛瞑祈禱,願用自己餘生壽命,換得病榻之中的裴雲姝母女安平。
淡月色紗帳如煙似霧,柔柔罩住榻前人纖細的身影,她的聲音清冷沒有一絲波瀾,像山巔的石,幽穀的花,任由風吹大雨,長久的沉澱在人心頭。
“治病救人的時候,我就隻是個大夫。”
隻是個大夫……
裴雲暎眸光微動。
他可以威脅孟惜顏,威脅穆晟,卻不能威脅一個隨時能與人同歸於儘的瘋子,她不受人威脅,便隻能信任。
這世間他信任的人極少,但願她值得。
院中有人走來,是侍衛青楓,青楓在裴雲暎身前站定,低聲道:“主子,文郡王回府得知您扣下護衛和孟側妃一事極度震怒,正在院門口和禁衛們對峙,嚷著要您趕緊放人。”
裴雲暎哧地一笑,笑容有些輕蔑。
鳴林苑中,他得到消息時,穆晟已喝得微醺,他同皇帝請辭,卻故意遺漏穆晟。皇帝對臣子府中連姻親的微妙僵持總有種惡意的興味,並不阻攔。他的禁衛們把裴雲姝的院子團團圍住,不讓郡王府內任何人靠近。
確實有些鳩占鵲巢。
不過……
一個廢物而已,也在他麵前叫囂。
年輕人往前走了兩步,方才立在窗下的柔和與寂然瞬間褪去,眉眼間森然冰冷宛如換了一個人。
他的聲音也是無情的,淡淡開口:“讓他滾遠點,否則……”
“我就當著他的麵,剮了他的愛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