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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眠自己想了一天,晚點去了薑重山書房。
那天過後,薑重山將甄如是收押起來,連範氏父子也不知被他安置到哪裡,總之屋裡院內一片平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白天見麵或在一桌吃飯時,他們父子神色平靜,與過往數個日日夜夜毫無分彆。
壓著心思到了門口,薑眠問旁邊的侍從:“將軍在裡邊嗎?”
侍從行禮:“是。”
“可有用過晚膳?”
“不曾。”
門內燭火昏黃,薑眠收回目光:“你們去吩咐廚房做些清淡的飲食。還有……待會兒L不要守在門口,到院外守著,若有人來見,先不要放行。”
左右侍從愣愣對視一眼。
這個時間,還有什麼人求見?沒人敢在這樣晚的時辰來打擾將軍的清靜,除非是他的家人。可夫人早就歇下了,也就是兩位公子了。
雖要求奇怪,誰也沒敢多問:“是,姑娘。”
侍從退下後,薑眠推門進去。
薑重山坐在桌後看行軍圖,聽見動靜抬眼看:“阿眠,這麼晚了還沒休息?”
“您不也還沒休息麼,”夜裡濕涼,他坐在桌後,對麵窗戶大敞,寒風止不住地往裡灌。薑眠一麵說一麵將窗戶關上,取過架子後的披風蓋在薑重山身上,挨著他身邊坐下,“不早點睡就罷了,坐在這裡吹冷風。您身體再好,也不是鐵打的。”
薑重山疲憊的臉上浮現一絲笑意,“阿眠。”
喚過一聲,那笑意又漸漸淡下去。
他的女兒L,他最知道,當日連他自己都沒有理清思緒,縱有千言萬語想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隻得叮囑她,切勿外傳。
“阿眠,怪爹爹不好,當時在屋內全神貫注,竟沒發現你在門外,讓你聽去那些事情,實在不該……”
薑眠笑了:“爹爹,怎麼能怪你不好?腿長在我身上,我自己立在門外聽了那些,若想規避煩惱,我走開便是,又沒人攔我,隻是那樣,未免顯得太冷漠無情——聽到那些事情,我還能若無其事走開,蒙上被子一覺睡到天亮麼。”
知道那些隱秘塵封的往事,不算好,不算壞,隻能說上天如此安排,自有他的道理。
薑重山頓了頓,開門見山:“阿眠,你想說什麼,便和爹爹直說吧。”
薑眠目光微怔,望著薑重山。
他笑了下:“你進門我就知道……也不對,我早就知道,你會把這個事放在心裡反複想,想好了什麼,便會來跟我談。”雖然他期願阿眠沒心沒肺轉頭忘了,但也知道這不可能。
是的,薑眠咬唇,她有些話想和爹爹問個明白。
原本,的確有是要講。
僅僅一日的光景,她要說的話卻成了截然不同的方向。
“爹爹,我知道,雖然現在東南戰亂,但終有一天會結束的,等到那個時候,北境東南安定,天下太平,您便會像以前我
們說的那樣,帶著一家人去豔陽州安居,是不是?”
“……是。”
“如果,阿箋哥哥一直隻做烏烈將軍,他完全可以和自己曾經割裂,過他全新的生活。也許他的身份在京城、在一些人眼中是特殊的,可是在未來,在豔陽州,遠離皇權的中心,他大昭皇子的身份不過是前塵往事,不足掛齒。”
“不錯。”薑重山隱約明白薑眠想說什麼。
薑眠沉吟。
沒錯,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了之前係統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宴雲箋,他是薑重山的附屬嗎?沒有自己的人生嗎?
是的,他的信仰從來都不僅僅隻是信仰而已,他不僅僅是昭賢宗一人的遺腹子,更是整個烏昭和族留下來的唯一火種,為他們的屈辱點燃洗血的希望。
薑眠道:“爹爹,我是有話想問您——我想問,如果有一天阿箋哥哥站在你的對立麵,你會怎麼做?”
雖然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可套上眼下情形的帽子,竟然也能混淆,將真正的擔憂隱匿在這句話底下。
薑重山笑了,摸一摸她的臉:“傻丫頭,方才就猜到你心裡在擔憂什麼——你知道這些,是怕阿箋想複國是嗎?”
他搖頭,極其堅定:“他不會的。”
他對大昭過往向來沒有投入太多關注,鎮守北境,心裡掛念的是身後梁朝子民。對一個外邦的傾覆,並未上過心。
但阿箋不同。
看的這麼重,憑野心與欲望是隻撐不下去的。能讓他隱忍堅持,是因為悲憫的清醒冷靜。
薑重山又重複了一遍:“他不會的。”
薑眠失語。
她知道他不會,她比誰都清楚。
但她迫切想打探的,不是宴雲箋的選擇,而是薑重山的態度。
薑眠執拗地問:“如果呢,如果他變了呢?”
在爹爹眼裡,還可說“如果”。可在她心中,那隻是尚未發生的事實罷了。
薑重山默了默。
薑眠聲音漸低:“人是會變的。阿箋哥哥家國覆滅的事情僅僅隻一個開端就如此複雜,後麵多少事,還不知會變成什麼樣子。他聰慧,有手腕,對曾經的冤屈洗雪極度執著,甚至還有舊部。這條路有多長,要走多久,誰都不能保證,如若他走著走著……就變了呢?”
雖然薑重山還在沉默,但薑眠感覺的到,此刻他的一言不發,分明與上一刻有些不同。
在他的沉默裡,薑眠竟漸漸觸摸到自己一直猶豫不決的原因——她想將事情全都告訴爹爹,因為事情太大,她擔不下來;可又覺得告訴爹爹之後,有什麼事情,將變得無法掌控。
終於,薑重山沉聲道:“阿眠,雖然你說的是無稽之談,絕不可能發生,但既然你問到了,爹爹也該教你一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