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還是不見?”
府內管事走出大門,一臉畏縮模樣:“是,不見。”
他本就是才指派來在宴雲箋身邊做事的,一言一行都小心到極點:“將軍不見客,二位請回吧,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範覺急急道:“你可有將我們的來意說明?可是按照方才的話轉述的嗎?”
管事道:“公子,您說這些是沒用的,將軍說不見,那便是不見,況且他這幾日身體極其不適,這風口上,咱們就誰也彆去觸眉頭了。”
範覺欲辯,範懷仁伸手攔住他。
“將軍身體不好嗎?”
“這幾日都不好。”
“表征為何?”
管事為難:“這似乎不該是你打聽的事。”
範懷仁沒說什麼,隻點點頭,他看的出來,此人軟弱沒主見,但做事還算儘心:“確實不該是我打聽的。先生,在下麵見將軍實有要緊之事,將軍若不願見,也強迫不來,還望先生轉交此封信件,在下感激不儘。”
“這……”
“你放心,這封信遞上去,對你隻有好處。”
管事遲疑了下,雙手接過。這畢竟是給將軍的信,他不敢拒收,也不敢不交。
範懷仁父子走出很遠,一直兩相沉默,直到範覺沉不住氣,低聲道:“父親,這信遞上去,就能有用嗎?”
範懷仁靜靜向前走,微風輕揚,他花白的胡須微微顫動。
“但願吧。”
*
管事小心翼翼遞交了書信,看宴雲箋似乎又犯舊疾,閉目擰眉似在忍耐,便連忙告罪退下。
宴雲箋沒理會他,也未拆他放在桌邊的信。
門關上,滿室寂冷。
宴雲箋靠坐在長椅中,一點點塌下肩膀,雙目沉沉望向前方,麵無表情抵禦心臟處似刀淩遲的劇痛。
這樣的情形,已經持續十幾日了。
大夫說他身體康健,脈搏沉穩。
但他知道不是。
這世間一定有什麼出了錯,這顆心會空蕩,會慘痛。
他時常會覺得有種萬物顛倒之感。
宴雲箋緩了一會,低眸看桌上形形色色的記檔。
這些都是關於他的,或者更準確說,是關於他與薑家的。
這些已是能找到的最全,但還是太少了……太少了。
這些多為戰事記載,於他而言是滄海一粟,他想知道這五年來都發生了什麼,叫他毒恨至此。
卷起衣袖,小臂內側的刺青更像是一種昭示——他心愛的、情願她一生平安喜樂的姑娘是誰?
現在又在何方?
宴雲箋又翻一遍查來的東西。天邊一道閃電撕裂天幕,他的臉孔被映照的雪亮。
下一瞬驚雷降至,“轟隆”一聲,將人心緒都空白須臾。
他怔愣,伴隨這一聲蒼天警示,下意識側臉向床榻看。
那裡浮現模糊的畫麵,少女趴在床邊,一身藕杏色的輕盈綾羅,嬌美溫婉。
她的眉眼似隔水幕,瞧不真切:“你不要自稱為奴,嗯……如果你害怕的話,那在人前我不管,人後隻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你就說‘我’。”
她是誰?
還是床邊,她像輕盈柔軟的雲團,跑去扶起一人,避開傷處托他手肘:“宴雲箋,你彆怕,他們都走了。”
“彆跪啦,你快起來。”
宴雲箋輕輕撫摸手肘,有些感觸到曾經被那細弱小手攙扶的悸動。
他看向立櫃。她影影綽綽站在那裡:“宴雲箋,我聽你說就不怕。我相信你。”
而對麵的少年,扣起大拇指與無名指置於心口。
“姑娘,雲箋決不辜負。”
不能辜負的人……不能辜負的人……
宴雲箋轉頭動作略顯倉惶,桌邊,他們比肩而坐。
他問:“姑娘要我辦何事?”
她雙手捧起桌上放的盤子,聲音含笑:“宴雲箋,你這兩天都沒有好好吃東西吧?”
他無聲吃,她伸手給他拍去碎屑。
房間裡像真的有糕點升騰絲絲熱氣,裹挾香甜氣息縈繞在鼻尖。
宴雲箋聽見她說:“喂,就當我提前跟你示好嘛。”
“你這麼聰明,這麼厲害的人,等日後飛黃騰達,做了大官,千萬不要欺負我啊。”
對麵的人回答:“我永遠不會欺負你。”
宴雲箋站起來——他不知自己為何站起,他實在坐不住了。
祠堂裡,她在他身邊彎腰:“我知道你手臂也傷的重,所以不敢太用力碰你。你站起來,我幫你和爹爹說好不好。”
府門外,她聲音明快溫柔:“爹爹說等東南的戰事解決,就帶我們去北境啦,我知道你一定能辦成,你一回來,我們就出發。”
山洞中,她緊緊拉著他衣袖:“既然有這樣的辦法你為什麼不說呢?我可以給你解毒啊,鴆藍雪的毒泯人的毒……你可以不用這麼辛苦了,為什麼不告訴我?”
宴雲箋雙手微抖,他還什麼都不知道,但沒來由的恐懼順著血液傳遍四肢百骸,滲進骨髓,骨縫中都刮著風。
趨利避害的本能告訴他停止,閉上眼睛,忘記這些幻想。
後麵一定有極其可怖的事,一定有,遠遠超出他能承受的範圍。
可是停不下來了。
宴雲箋腳步踉蹌走向門邊,扶住門框。
向裡看。
她壞笑執筆在他臉上畫一道墨痕,他頑劣心起,渾不在意往出走,她卻替他羞窘,央他洗臉。
向外看。
她在河水中雙臂纏上他脖頸:“你不要想那麼多。如果是你的話,我很歡喜……我喜歡你,不是對哥哥的那種喜歡。”
他大掌扣著她後腦將她圈攬在自己懷裡,鄭重其事:“烏昭神明在上,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他們在簡陋的喜堂同榻而眠。
她要他將她抱起舉高,用白綾覆上他雙眼。
他緊緊擁她入懷:“謝謝你還要我……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我再也不會傷你了……再也不會。”
宴雲箋猶如困獸,跌跌撞撞向外走。
閃電將他塑成鬼魅,明明暗暗,大雨始終沒有落下。
她是誰?她是誰?她是誰?
那個他不願辜負、不可辜負、不能辜負的人,她是誰?
他不知自己走到哪裡,抬頭看見一間不知名的偏房,上麵掛著殘損破敗的紅綢。
隨風搖曳,比淒婉的鬼魂還蒼涼。
這間府宅,本是要辦喜事的。
他自己的喜事。
宴雲箋按住心臟,那裡似乎碎成了齏粉,看不見的血液汩汩而流。看著這條未清理乾淨的、殘敗的喜綢,就像看見那日自己掐著薑眠脆弱的脖頸,將她丟出門外,她狼狽不堪滾下台階,就如同這截可憐零落的綢緞。
心臟前所未有的情緒膨脹到極點,恨愛交織,甚至分不清那是什麼感情,宴雲箋急劇慘痛彎下腰,眼前陣陣白光乍現,天地旋轉,日月無光。
傾盆大雨,忽然而至。
“轟隆——”
“轟隆——”
宴雲箋渾身濕透,瞳仁急速顫抖,臉色蒼白如紙,薄唇漸漸變成烏紫色,額角甚至脖頸都隱隱鼓起青筋,“噗”地一聲吐出一大口暗紅色的心頭血。
他很慢很慢地抬頭。
森光下昳麗的臉扭曲,似笑非哭,生不如死。
口裡輕念:“阿眠……”
——卷四:如夢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