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河決堤,涕泗滂沱。
“大人要去哪?大人——”
管事不敢強攔,宴雲箋臉上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可怕,這一刻他不像是一個人,像積年的雪,崩塌的山,染血的刀劍,失控的獸。
他不顧一切發足急奔,轉眼溶進世間茫茫大雨中。
“德叔,這……這如何是好?”值守的府衛沒見過這種事情,拿不定主意。
管事說:“大人身份尊貴,方才模樣分明不對勁……應該稟告一聲……”
可是,稟告誰呢?
從前侍奉的人,再是尊貴,總有歸處。而眼下這個,任何不妥,告知給誰聽呢?
便是他死在外頭,可有人會在意?
管事在簷下愣了許久,大雨如注。
他說:“罷了。”
*
宴雲箋近乎滾下馬來,半邊衣衫和慘白的臉頰一齊濺上泥水。
即使是這樣的暴雨,也澆不滅刑場衝天的血腥氣。人間煉獄,暗的無邊,伴著雨聲風號,像是有陣陣淒厲慘叫回蕩。
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
宴雲箋癱跪,捧起地上的一抷泥。
重刑之犯,不可收屍,死後挫骨揚灰。
義父……薑夫人……大哥……
雨水成股,衝刷過額發、鼻梁、下頜,順著肌理,寸寸入骨。他緩緩將這從地上捧起的泥土重新放回,雙手蓋在上麵,壓實,撫平。
他不是人,是畜生。難怪出事以後,那樣多的人罵他喪儘天良。
他的確不如豬狗。
渾身痛楚,讓他有一瞬間以為自己已經被切成碎片,隻剩一堆可憎肮臟的爛肉。
宴雲箋深深彎腰,額頭砸在地麵。
整個人緊緊團成一團,似冷似痛,身上衣衫濕透,看上去就是一副蜷縮在地的骨架。
頭砸在地上,濺起泥水血水。
如此反複,衝天暴雨將他洗刷成慘淡蒼白的鬼魂。
良久,宴雲箋倏然起身,翻身上馬向城外疾馳。
京城到岐江陵快馬加鞭至少要五六日的路程,宴雲箋第三日傍晚便到了。
他狼狽的可怖,形容枯槁,發冠鬆歪,下巴上冒出泛青的胡茬。
扔了馬鞭,瘋子一樣衝進門。
“站住!”
玲瓏閣護院見一人神思癲狂,不要命似的往裡急奔,立刻伸手攔。
宴雲箋揮臂擋開,自己也不知使了多大力氣,也看不見那兩人摔出去撞斷了台柱,倒地口噴鮮血。
“爺,這位爺,您有話好好說,這是做什麼……”玲瓏閣的吳媽媽本是不悅,待看見宴雲箋出手,頓時明白這是個硬茬子,不敢硬碰,便陪著笑。
“您裡麵請,消消氣……”
看他人雖落拓,衣衫顛沛風塵,但布料考究,束冠也非凡品,應該是個富貴人物:“這位爺,您若是——”
“薑眠
在哪。”
“什麼?爺要找哪位姑娘?”
她紅唇開合,說出的話令他驚恐。
叫出那個名字,眼中都瀲起一層薄淚:“不是找哪個姑娘……我找薑眠……”
薑眠。吳媽媽堆著笑,腦中飛速尋思,薑眠是誰?
煞神在前,鏽住的腦袋轉的也快:“哦——是那姓薑罪臣的女兒啊,爺,她死了。”
“……死了?”
“死了,來這沒一段日子就死了。”
果然,不惹麻煩上身這說辭是最好的,吳媽媽對誰都統一口徑,看此人怪嚇人,怕他不信,還添油加醋以顯真實:“真的死了,她那身子本就不好,來的時候就病怏怏的……”
宴雲箋耳中嗡嗡作響,女人的聲音像是從天邊傳來,隱隱約約隔著水膜。眼中隻剩下她血紅的唇張張合合:
“她是重罪之人……自然要多受點罪……”
“生的招人……”
“……哪裡遭得住……死了……早就沒這號人了……”
一口腥甜從肺腑湧上喉頭,宴雲箋喉結微滾。
他極平靜,平靜的有些出奇:“她葬在哪。”
吳媽媽心裡一咯噔。她們這行當都是人精,聽三分就知弦意。能問出這種話的,自己方才說的莫不是有些過?
話隻能這麼說,隻是收斂老實:“爺,我們這,那還有什麼好地方。姑娘被弄死了……就卷了草席……往亂葬崗一扔……”
像是被什麼捅了一刀,他退一步,深深彎下腰去。
吳媽媽嚇一跳,欲伸手扶:“爺……”
宴雲箋猛然向外奔去。
日薄西山,夕陽沉入地底,隻剩最後淺淺一線。
亂葬崗就在這吝嗇的金光裡,腐爛,肮臟。
有的屍骸上有森白的皮膚,有的腐敗,有的隻剩一副慘淡的骨架。
宴雲箋撲到地上,一個一個翻找。
滿手泥濘,他不知疲倦,雙眼發直,一雙冷玉般的手,直至十指指甲全部脫落。一直從日暮西陲到夜幕深深,從一個白日到下一個夜晚。
濕冷的淒雨始終陪著他。
翻遍了整座亂墳,看過每一處枯骨,寂黑的天空無星也無月,上天再也不肯讓他看阿眠。
阿眠、阿眠、阿眠……
他找不到他的阿眠。
這裡無數淒慘、荒敗、無數可憐的悲涼魂魄,他的阿眠在哪呢?
耳中嗡鳴聲愈發重,似有尖笑沒完沒了的叫嚷。
你找不到了……
她早就死了啊……
你害死她的……
宴雲箋倉惶四顧,無數細小嘈雜的聲音刺進耳膜,漸漸變成巨大的轟鳴聲,大腦似乎插.入數根鋼針,每一根都尖銳猙獰:找不到了……沒有了……她死了……
好半天,他無意識笑一下。
很短促,笑容僵在唇邊,旋即一串低沉的笑聲自胸腔流瀉而出——他都毀
了什麼,可知他親自摧毀的是什麼?!
沒有力氣了,他一點一點滑到,躺在地上。
天空像野獸的口,黑深可怖,他輕輕喚:“阿眠,阿眠。”
視若珍寶的成親禮,他親手將他心愛的姑娘丟出府門,滾落台階。
他對她說,彆叫我阿箋哥哥,你再敢這樣喚我一句,我先割了你的舌頭。
他對她說,把眼淚收回去。這樣隻會更招我厭棄。
說,你最好上刑架時,也這麼硬氣。
我把他們的眼睛挖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我不讓你死,岐江陵有個玲瓏閣,聞名天下,你可知曉?
宴雲箋猛地噴出一大口鮮血。
喉中嗆住,他蜷縮著劇烈咳嗽,胸腔裡帶著風,瀕死的鶴,每咳一聲都用儘力氣。
“阿眠……阿眠……”
“義父……薑夫人……大哥……”
他絕望嗚咽,再往下嘴唇翕動,便聽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