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瞬間,薑眠的心幾乎從嗓子眼裡跳出來。
巨大的恐慌讓她根本顧不上分辨宴雲箋語氣顫抖,隻知宴雲箋武功之高,內息之強,即便她躲在雨中立柱後,也定被他發覺這道氣息所在。
而被他發覺……被他發覺……
——以他對自己的恨意,隻怕她要粉身碎骨了。
如同猛虎利爪下的獵物,薑眠腦中空白過後,便一手緊擰自己手腕強迫自己冷靜:不管宴雲箋因為什麼出現在這裡,想全身而退,隻憑她與他的力量懸殊,根本做不到。
要立刻想辦法。薑眠咬唇,悄無聲息潛回方才的房間。
現在已經沒有功夫去顧及黑不黑,怕不怕,哪怕此刻真的出現什麼鬼怪作祟,也比外邊的男人要好上許多。
宴雲箋一定會來這裡探查,他隨時都有可能進來。
顧不上那麼多了,薑眠摸索到窗台,一把推開窗。
頓時,外麵疾風呼嘯,風打斜雨,立刻全部衝了進來。
因著屋內灌滿了風,門扉咣咣作響,屋中有物落地,乒乒乓乓滾落開來。
微弱的光線驅散黑暗,薑眠勉強能看清屋內陳設。
原來摸黑進來的屋子不是仆役的房間,是爹爹的小書房。因這裡地勢較陰,采光不大明朗,夏日裡涼浸浸的,可用作消暑,故而在這設了個書房。
這麼說……
薑眠扒著窗戶向下看了一眼:這裡的露台可以踏下,是有可能逃走的。隻是,在宴雲箋眼皮底下,連一道氣息都被發覺,若做逃命之舉,必定會被抓住。
不行,還是要再想辦法。薑眠轉身焦急打量一圈屋中陳設,此刻沒時間躡手躡腳,她挨個翻看有沒有什麼可用的。
惶急之中,腳下被什麼絆倒,回頭一看,卻是一麻袋紙錢。被她剛才無意勾住繩結鬆散,露出裡麵一角來。
難道是薑府下人留下的?
看著看著,薑眠心中有了個模糊的主意。
不知可不可行,但總要試試看。她咬破手指,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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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雲箋安靜走在雨中。
他沒有打傘,也未戴鬥笠,任憑滂沱大雨將他澆的渾身濕透,額前與鬢邊的碎發一縷一縷貼在肌膚上,極致的黑,襯得他膚與唇愈發的白。
他整個人瘦的厲害,漂亮的暗金眼眸泛著熬出來的紅,也不知多久沒有好好休息過。堅韌剛強,也如易碎琉璃,兩種氣質在同一人身上微妙結合,竟不排斥。
宴雲箋走的慢。
越臨近二樓回廊,走的越慢。
那屋中分明有響動,這是毋庸置疑的,隻不過狂風驟雨,回風呼嘯,無數物體滾落在地,將那道微弱氣息壓住,不如他剛進門時感受的清晰。
宴雲箋微微啟唇,終究沒敢出聲。
抬手捋了捋額間碎發,輕輕擦掉下頜向下滴的雨水,屏著呼吸,提步上樓。
步伐稱得上小心翼翼,刻
骨的拙誠。
這是義父的小書房。
站在房門前,宴雲箋能聽見裡麵物體在地上滾來滾去的聲音。簷下避雨,外麵雨幕之聲顯得遙遠,屋中的聲響更為明晰。
宴雲箋又是張口片刻,終究沒敢喚一聲。
顫抖的手指屈起,輕輕敲擊門框,敲了許久後,屋內始終不見任何回響,他定一定神,很慢很慢地推開門。
伴隨“吱呀”一聲,穿堂風大盛,大開的窗戶與敞開的門對流,卷起地上無數紙錢。
輕盈的紙錢騰空,屋中回風將淡黃色紙錢刮起落下,沉浮在熟悉書房之中。
宴雲箋的臉色比死人還慘白。
屋內景象大異,漂浮飛舞的紙錢陰森詭譎,宴雲箋渾然不覺,慢慢走進。
有兩片紙錢擦過他身體,粘在濕答答的衣服上。他慢慢跪在地上,從泥濘的地磚上拾起一張紙。
那紙已經濘的不成樣子,沾滿了泥,又掛了雨水,濕淋淋的。可上麵的血漬卻沒模糊,甚至依稀顯出淡淡的血腥氣。
一個歪歪扭扭血書的冤。
宴雲箋心神大震,幾l乎拿不住這張紙,捧置於心口死死按住,大口大口的喘.息。
這樣的雨夜,這樣的汙泥,瞬間把他扯回岐江陵亂葬崗的那個晚上。
心膽俱烈,他的靈魂好似出竅,在空氣中聞聽到□□骨骼被馬車生生撕裂的慘聲,聽得到無數渾濁音色中無助悲泣之音。
“阿眠……阿眠……”他目光渙散,慌亂向四周探看。
“對不起……對不起……帶我走吧……求求你,帶我走……”
帶我走吧,用最慘烈的方式。肆意報複我吧,我絕不會躲。
宴雲箋倉皇四顧:“阿眠你在麼?你不要怕、你不要怕……不必你親自動手,你隻說你想要什麼,我來、我來做……”
但求鬼神當真,他說的字字刻骨銘心。
但是回應他的隻有嗚嗚作響的風,和滿地紙錢回卷。
宴雲箋緊緊攥著那張血紙,痛不欲生,劇烈的痛楚壓迫下他小聲嘶叫,充血雙眼流出的淚帶了淡淡的粉,心臟似乎被撕爛扯碎落在地上,便如此紙泥濘不堪。
風卷殘魂,往事曆曆。
“雲箋絕不辜負。”
“招供之後,便隻剩慘烈的死法,砍頭,車裂,腰斬,淩遲。”
“我永遠不會欺負你。”
“辛獄司有三十七道酷刑,你知道蛇紋鞭麼,一鞭下去就能要你半條命,兩鞭就可以打死你。薑重山見了,這罪名還怎麼能做的實?”
“我們有自己的洞房花燭,傻姑娘。”
“要不要我現在把你們一家從死牢中放出來,接著與你辦成親禮?”
“烏昭神明在上,阿眠。我一定要娶你為妻。”
“我不讓你死,岐江陵有個玲瓏閣,聞名天下,你可知曉。”
宴雲箋薄唇一張,便是一口暗黑的心頭血。
真的很疼
。一定要做些什麼,才能從極致慘烈的痛苦中稍得喘.息。
宴雲箋拔下腰間懸掛的匕首,目光失焦,刀尖對著自己心口劃下,滾燙熱淚砸落,他將手中書冤之紙從化開的肌理中慢慢捅入。
那裡生不如死的劇痛,隨著這樣的動作,竟得暫時空白的間隙。
“阿眠,我想跟你走。”
他輕聲:“我現在就想跟你走。”
雨打窗簾,天浪滔滔。
生而至此,他從無任性的權利。
已經不配為人,若任性的不顧一切立刻追隨他們而去,算是徹底失了男兒擔當。
他音低不可聞,“縱是死,也不能算殉,而是償。哈哈哈哈……”
他慘淡笑出聲來,含血的淚從眼角不斷滑落,抬頭看向半空。
猶記得,阿眠那雙明亮乾淨的眼睛,隻映著他一人身影,那麼溫柔地說:“正是因為烏昭神明在天上看著你,我才會來到你身邊。”
烏昭神明。
你可還在看著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