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1 章 風月同天(六)(1 / 2)

宴雲箋從外麵回來,將馬交給門房門,眉眼沉靜向裡走。

屋裡範覺聽見動靜,忙迎出來:“公子。”

“嗯。”

因著範懷仁擔心,便吩咐範覺去陪侍宴雲箋。宴雲箋得知後,也隻是點頭,也不多言。所以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府上,一則照顧,二則便於說些事情。

“公子,下邊的人又回報了一次,還是沒打探出什麼消息,畢竟薑大人之事不敢露絲毫風聲,所以大家不能大張旗鼓的找,隻能旁敲側擊,動作才慢了許多。”

“嗯。”

範覺看看天色,舔了舔唇:“時候也不早了,公子先去用膳吧。”

“好。”

宴雲箋應過一聲,沒再說旁的,踏上台階轉去偏廳。

範覺在後麵看著,一臉疑惑地撓撓後腦勺:他自知自己這點子智慧,與父親相比是絕不夠看的,但他偶爾也覺得,父親是否有些矯枉過正。公子看上去……好的很。

他當然知道公子性格內斂穩重,絕不會在人前哭泣或流露悲傷,隻是他未免也——太正常了。

正常的吃飯,正常的休息,正常的參與朝政。

甚至於,他的狀態與曾經薑家未出事那時,也沒看出有多大分彆。

他沒少勸諫父親,公子性格之堅韌,世所罕見。最痛苦的時候已經熬過去,過後便會漸漸淡化,直至痊愈,父親無需太過擔心。

可父親從來不聽,隻是歎息。

範覺若有所思轉身往回走,拐一個彎,正碰上管事,攔住他問:“近來大人可有安枕?夜裡失眠之時多不多?”

管事搖頭:“大人好的很,夜夜按時休息。”

“請脈的大夫也沒說旁的吧?”

“這不知,大人不太願意讓大夫瞧,不過大夫瞧他麵色就說大人身體康健,又聞聽他作息規律,這麼些時日下來,的確連個小病小災都沒有。”

範覺嘶了一聲:“但是前陣子,他陡然清減,既然飲食規律,怎麼還是愈發消瘦?”

管事也不知道:“許是大人脾胃失和?哦,對了,近日大人似乎有些挑食呢。”

“挑食?”

“嗯……大人對每日的菜品隻吃離他最近的那一盤,剩下的都不動一口。”

範覺琢磨這事透著古怪:“離他最近的那盤菜是他素日裡喜歡的嗎?”

管家道:“以在下之見,大人並無任何喜愛的吃食。他雖然用膳食挑剔,可言語中並未斥責,不上心的樣子。”

“畢竟他日日忙碌,也許顧不上這些吧。”

日日忙碌,範覺回頭向偏廳緊閉的門望去:公子,他究竟在忙些什麼呢?

*

宴雲箋在圓桌旁坐下。

桌上擺好了菜,他也沒注意是什麼,拾起筷子,夾起什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吞咽。

雖然垂著眼眸,目光卻並未聚焦在菜色上,筷子隨意下去,夾到什麼便放進口

中什麼。

食物入口咀嚼,與此同時,腹中湧上熟悉的惡心感。

他麵無表情,垂在桌下的手慢慢攥成拳,對抗著身體本能抗拒,拚力將這口不知是什麼的食物吞咽下去。

咽下去,再繼續。才吃兩口,他額上已布滿了細密冷汗。

執筷的手微頓,平複片刻後,他再次伸向瓷盤,在空中停留一會,慢慢放下。

為何這般安靜。

想了想,宴雲箋起身去書櫃中隨意拿了一本書,折返回來,推開窗戶。

料峭寒風猛的吹進來,將他額前碎發都吹亂了些許。

將書放置在窗台上,因著寒風,書頁被吹的嘩啦啦作響,聲音歡快活潑,像是有人翻動一樣。

宴雲箋眉眼細致溫柔,再次回到桌邊坐下。

大開的窗戶,吹進風驟然帶走桌上飯菜的熱氣,蒙上些許細細灰塵。

他不在意,重新開始吃飯。

剛吃一口,宴雲箋咀嚼的動作微頓,愣了一會複又慢慢品嘗,旋即目光下移,看見桌上離他最近擺的是一道清蒸鱸魚。

望著這道菜,他瞳仁幾不可察微顫。

僵怔良久,他執筷去夾,剔下一大片魚腹肉放在盤中,一根一根剃下大刺,又細細將小細刺全都摘出來。

宴雲箋夾起這片乾淨雪白的無刺魚肉,輕輕放在他右手邊空位置的桌麵上。

他望著,唇邊露出一點極淺的笑意。

這一頓飯,他始終摘著這道清蒸鱸魚的魚刺,摘好後便將魚肉放在那裡,直至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盤中的魚肉也清了乾淨,才停手作罷。

宴雲箋放下筷子,呆坐良久。

直到落在外邊的手指被風吹的僵硬,才起身出去。

*

他照常來到薑府,這裡本就地處較偏,十分清靜,因府邸查封,周圍幾戶人家也搬走了,更是人跡罕至。

但宴雲箋也無所謂是否有人,輕輕推門走進。

此刻已是夜幕降臨,星空晴朗,薑府還是那個樣子,荒草叢生,破落殘敗。

他向前走,任憑斜裡刺出來的草杆劃破衣衫,每一個房間都看過,靜悄悄的,無事發生。

路過正廳時,他望向台階。

恍惚間,隻見阿眠穿著一襲大紅嫁衣,狼狽不堪地從台階上滾落在地,鳳冠摔下珠簾散落,她纖薄的身體瑟瑟發抖,抬頭與他對視。

宴雲箋捂著心臟倒退兩步。

深深喘.息幾次,他倉皇抬頭,定睛才發現那是一截風吹雨落的殘破紅綢,在台階上,被風吹的翻覆。

宴雲箋拾起來。

看了會,他仔仔細細溫柔疊好,珍寶似的揣在懷裡,放在心口處。

做完這些,宴雲箋在台階下慢慢跪下來,半垂眼眸,一言不發。

不知過了多久,府門沉悶一聲響,宴雲箋眼底驟然有光,扭頭卻見是範懷仁走來。

“公子,你果然在這,”他說著話,

到他對麵也與他一樣輕掀衣袍跪下來,“我去府上尋您,範覺說您出去了,我便猜測許是來了這裡。”

宴雲箋靜問:“先生有什麼事?”

“清雅居那邊一切就緒,局已布好,隻等請君入甕。”

“嗯。”

“公子……”

“是不是有細節需要商議?也罷,我們回去說。”

範懷仁攔住宴雲箋要起身的動作:“不是。公子,我……”

“我隻是看您日日這般難受自苦,心裡實在擔憂的很……身為同族,我自理解這是何等打擊,卻無法感同身受,言語蒼薄,不知怎樣才能勸公子想開些。”

宴雲箋聲似一聲歎:“先生,我挺好的。”

範懷仁道:“怎麼可能還稱得出一個好字。”

宴雲箋微笑:“我哪裡不好?您讓範覺跟在我身邊,他應當與您說過,我沒什麼可值得操心的。”

範懷仁仰頭望了望天,沉沉歎氣,雙手合抱在胸前推出,對他行了一個大昭之禮:“殿下,範覺年輕,可老臣已經不年輕了,殿下的心思,老臣能夠窺見一二。”

“殿下是聰慧的人,萬萬不可鑽這個牛角尖,此前種種皆非您之本心,乃是歹人所害,您已經……自斷一指償還,沒有人會怪罪殿下,就算烏昭神明在舉頭三尺,亦能體諒。殿下無需……無需……”

無需什麼,那些字眼,其實他說不出口。

這一次宴雲箋沒有接話。

範懷仁又歎:“至少也要抓住那個下毒的歹人,他尚在人世,真叫人心懷不甘。”

宴雲箋想了很久,道:“也許應該吧。”

“但我……實在沒什麼力氣了,範先生。”

範懷仁眼眶一酸。

忍了忍情緒,道:“公子,請您相信我,您真的是無辜的。”

宴雲箋道:“若是驅犬傷人,人的舉止固然可憎,難道惡犬就可以被原諒,稱之為無辜嗎?”

範懷仁難以接受這個比喻:“怎麼能——”

“範先生,”宴雲箋叫住他,雙目穩靜平和,“您不必再向著我說話。我能理解您,望您亦能理解我。不是難以原諒,是不可原諒。這是我的事情。”

他這樣溫和從容,說出的話,卻覺眼前人遠在千裡,絕非從前那個人了。

範懷仁心中大慟,低聲道:“公子,您可知,張大夫日前與我夜談,他說此毒沒有解藥,而您是自然而解,可稱之為奇跡,能做到如此,當是愛念之情已到極致,生生衝破了禁錮。”

宴雲箋淡淡道:“那又怎樣。”

範懷仁便知道,世間再無任何言語能勸得動他。

長歎一聲,他搖頭:“既然這般艱難,你又何必日日來此處傷心懷念,本就難以支撐,如此下去,豈不更是自傷自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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